天衍皇帝

第一百四十五章伊老四之死
伊老四终于松了口气。昏暗的夜色中海风鼓荡，猛地灌入他的衣襟，像是劈头浇了一盆冰凉的水。他打了个哆嗦，心里却一阵舒畅。
之前在皓龙那里，真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横死在那里，谁知峰回路转，竟这么轻轻巧巧的出来了？
他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皓龙要干什么，他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但正如伊老四自己说的，“不敢想，不敢猜”。那些念头在脑子里转一下，就把他吓了个半死！
很多年以前，伊老四干得是玩儿命的买卖，从没惧过生死。可那一次大难得脱之后，他才发现生命是如此宝贵。他变得小心谨慎了，什么事都不求有功、但求一个稳妥。这么多年来，他在安氏商会不声不响，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是以临到老了，依旧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水手。
但他很满足。已经娶了妻生了子，又有一些积蓄。就等着退下来，踏踏实实的安享晚年了。
谁想到皓龙……
伊老四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皓龙费这么大功夫，把自己塞进这条船里，必然有他的用意。
就是为了那个东西？
伊老四有些紧张。因为他并没说实话，那个蓝色方块，他是见过的。但也不是完全在撒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了。
那东西似乎只出现在梦里。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他没法理解，无法控制，极度恐惧。小小的蓝色方块勾连着一个更恐怖的梦——关于那片海，那些人……
但为什么皓龙不怕？甚至，还要求自己交出这东西？
如果可能，伊老四真想这么做。但他做不到，皓龙也不可能谅解他的苦衷，所以干脆就不承认。
现在看来，这一招还算管用。但伊老四终究还有一点疑虑。他想着皓龙最后的那些话——你放心，我终归有办法。
他有什么办法？
伊老四想不明白。
此时海面微澜，波涛没有半点光亮，天空宛如漆黑的锅底倒扣下来，不见月华星辰。有那么一瞬间，伊老四突发奇想，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世界的本质——世界是个砚台，天空、大海、船、自己……都是一团漆黑的墨汁。
倘或是个诗人，恰逢此时，定有名篇诞生。至于伊老四——他只是庆幸，脚下的甲板真硬，踩上去真踏实。
他朝前走了几步，打算去桅杆下面吹吹风，解解心中的乏闷。但不知为什么，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感挥之不去，令他想起很多年前，那场海葬的情景。
一具具尸体躺在木筏上，都是他的兄弟战友。他们渐渐飘远，海平线上，夕阳像条鲜红的舌头，将死者一口口吞下……
呸！
真他娘的不吉利！
伊老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甚至怀疑，这是某种凶兆。但此时此刻，他已经下意识走到桅杆下面，下意识伸出手，想在桅杆上扶一下歇歇脚……
他的指肚传来熟悉的触感，兰槎木那种坚硬，让他感到安心。
突然！
伊老四脚下一空！甚至来不及惨叫，凭空摔了下去！
什么情况？！不可能……怎么会是空的……
惨嚎声中，他只来得及转过这个念头。
——黑暗拥抱了他。
舰队在大海上航行。
五艘海船呈雁行排列，仿佛一群沉默的巨鲸。它们掠过海面，劈斩开的波浪向两侧荡漾，宛若潮汐。
领航的那一艘最为庞大，它通体纯白，却丝毫不显笨重，仿佛一朵飘在蓝天上的云。云上是层峦叠嶂的宫室亭台，若有人看到这艘船，一定会想起海外仙山的传说。
这就是连云号，东陆北烈安氏商号富可敌国的象征之一。
安氏商号是这些年华夏崛起最快的商号。它的主人安山早年靠贩卖丝茶起家，近年来将算盘打到了海上，斥巨资打造了一艘规模宏大的“连云号”，遣其次子安适翼领航出海，寻找新商路。
“连云号”前后建造经历了九年，凝聚了东陆所有的先进工艺——以至于问世之前，商人们常消遣说，安氏并不想做海上生意，他们只是想用来分家。据说安适翼自幼就不服自己那个作为正统继承人的大哥，认为自己能干得更好。是以，在他的胡搅蛮缠下，安氏顺水推舟打造了一个昂贵的玩具，把安适翼远远发配，来个眼不见为净。
不过，当这艘船第一次驶离船坞，这个笑话立刻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安氏对安适翼的“发配”有些认真，他们将享乐与野心悄悄结合了起来：奢华、迅猛、船坚炮利，有数名在江湖上声名远扬的高手坐镇，让“开拓新商路”从一句戏言变成了可能。
在这座仙山般的巨舰上，最高处的船长室开着小窗，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安适翼，正伸着腿、懒着腰，歪歪歪斜斜地坐在窗后的月牙桌前。
被打扰了懒觉的安适翼有一脑门子的不高兴，再见到船长室里满满当当，晃来晃去的人影，更加烦躁。
“我不是说了——”安适翼打了个哈欠，“没天大的事儿，不要打搅我睡觉。怎么，船翻了？”
管事们挤挤挨挨地靠着窗一字排开。因为了解船主的起床气，有人俯首帖耳，做了些捏鼻子、扯衣角等紧张却对当前局势毫无意义的小动作。
“没有。”皇甫端在人群中回答。
“那是？”
“死了一个人。”皇甫端朝前走了几步，让声音更清楚些，“一个叫伊老四的水手，昨夜突然死了。”
安适翼一怔，脑海里迅速闪过昨天的画面。那个老水手，他记得就叫伊老四。
“替我牵马的那个？”安适翼坐直身体，微微皱眉，“昨天还好端端的……难道生了急病？不该呀！”
“不是生病。”皇甫端想了想，“死得有点……莫名其妙。看上去，他应该是自己失足跌死的。”
“看上去？”
“对。看上去。”
“我明白了。”安适翼点点头。目光扫过管事们，发现有人竟然在偷偷揉眼睛，显然是从床上爬起来没多久。他不由冷笑：“所以，昨晚有人在船上莫名其妙地死了，诸位今早还能安睡到这个时候？因为死的不是你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