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雌

唐武德六年，二月初一，午时，洺州城。&p&
“我有幸在家锄菜，为高雅贤之辈所误至此！”&p&
一个被铁链枷栲禁锢的雄壮大汉跪在地上，忽然仰天高呼，言语中尽是懊悔和怨恨，与那位曾经让大唐军民闻风丧胆的汉东王形象相去甚远。&p&
稳坐高台，实则归心似箭的唐太子李建成听得此言，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厌恶之色，他不想再看到这所谓“汉东王”刘黑闼绝望的模样，口中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一个字：“斩！”&p&
头颅胸胆两分离，宏图霸业化尘土。&p&
隋末唐初，沧海横流，群英并起。华夏之地有许多像刘黑闼这般叱咤一时的枭雄豪杰，仿如滔滔江水中的朵朵浪花，翻转起落之间，便已纷纷消逝。&p&
不久前，李建成率唐军在馆陶永济渠大破刘黑闼的汉东军，随后命令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领精骑追击刘黑闼残部，刘弘基一路马不停歇疯狂追杀，全然不给刘黑闼及其部属喘息之机。刘黑闼奔逃至饶州城下之时，早已是筋疲力竭，困饿难当，很快就被他自己委任的饶州刺史诸葛德威诱入城中生擒，诸葛德威随后举城降唐，并将刘黑闼献到了李建成的面前。&p&
身为讨逆军的统帅，李建成亲自监斩刘黑闼，本该心无旁骛，可他的心思却已放在了从长安传来的一条坏消息上嫡妹平阳公主原本痊愈在即的伤病居然恶化了。&p&
即使无关兄妹亲情，李建成也不得不牵肠挂肚。&p&
这是因为，平阳公主一直是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维持表面平和关系的关键之人。&p&
也可以说，平阳公主能否挺过这一劫，都将影响到李建成与李世民的命运走向。&p&
……&p&
……&p&
二月初九的长安，狂风呼啸，大雪飘零，全城都是一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的景象。&p&
但不管是狂风，还是大雪，与那个凶名被人传得可止小儿夜哭的刘黑闼终于伏诛的消息相比，都变得不足为道了。&p&
太子李建成率领唐军凯旋而归，将士齐声高歌，雄壮昂扬之音，震撼天地。&p&
长安城内的高门贵胄与布衣百姓夹道相迎，人们摩肩擦踵，连衽成帷，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几无立锥之地，场面之隆重，气氛之热烈，堪为大唐立国数年以来之最。&p&
然而，唐皇李渊的心情却不太好。&p&
因为，就在太子李建成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李渊得知爱女的病情又进一步加重了，已然到了医术闻名天下的太常丞甄立言几乎束手无策的程度。&p&
在李渊的心目中，刘黑闼此奴死有余辜，不过是打杀了一只挡在他一统天下之路上的恶犬，跟他的爱女的身体康健相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p&
庆功大典刚一结束，李渊便心急火燎地领着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坐上各自的车驾，浩浩荡荡地赶去探望病重的平阳公主。&p&
来到位于崇仁坊的平阳公主府，李渊父子还未走进大门，一名内侍就急忙迎了上来，并告知李渊，平阳公主没有在闺中疗养，而是正冒着风雪在府中的梅园中赏景。&p&
李渊闻言不由脸色一变，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不详的预感：三娘可是知晓医理之人，且养伤期间一向注意调理，怎地会突然如此不爱惜身体&p&
知女莫如父，李渊不敢去想象那种最糟糕的状况，急忙命令这名公主府的内侍领路去寻平阳公主。&p&
李渊父子一行人刚步入梅园，便都远远地看到了平阳公主。&p&
只见在一个石亭之中，平阳公主面色苍白，发髻松散，身披白狐大氅，半卧在一张漆白雕花木榻之上，素色裙裾在风中飘飘袅袅，整个人虚静恬淡，仿若与皑皑天地化为一体。&p&
平阳公主的驸马柴绍领着两个年幼的嫡子伴坐在塌侧，皆眼中含泪，面带悲戚之色。&p&
平阳公主时不时会咳嗽几声，一名侍女随着咳嗽声的节奏而忙碌着，老太医甄立言则忐忑不安地侍立在旁，可平阳公主却在认真拨弄着一个外观有些奇特的俞石匣子。&p&
李渊父子四人看到此物，心中却是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平阳公主幼时便拥有的随身之物。&p&
如果这个匣子出现在了平阳公主的手中，表示她正在思考非常重要的事情。&p&
平阳公主不爱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也不爱冰明玉润天然色的芙蓉，只对雪虐风饕愈凛然的梅花情有独钟，尤其喜欢长安城里尚不多见的红梅，园中梅树多是来自汉中川谷的上品红梅，又经过花匠们数年的精心栽培，这才有了而今公主府梅园里红妆素裹相辉映的雪日美景。&p&
园中满是一簇簇迎着风雪怒放的红梅，平阳公主此时却在低头看着那些被寒风吹落在榻前的花瓣，忽然喟然一叹，缓声说道：“花开花落，傲骨寒梅，亦有凋零之时……人生宿命，世代轮回，亦可作如是观么非也，非也……”&p&
来者们听得这般自问自答的话语，心情变得愈加沉重和复杂。&p&
柴绍未得他人通报，突然发现皇帝驾临，急忙起身拜揖，李渊微微摆手示意免礼，径直上前握住平阳公主的一只手，轻声唤出爱女的小名：“莲华……”&p&
手上传来火热的温度，耳边传来慈父的话音，平阳公主从沉思中醒来，微抬螓首，却是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就忽地抽回手，扔下匣子，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张绢帕，复又埋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在洁白的绢帕上浸染出的印记，正如朵朵红梅，让人看得心痛。&p&
关心则乱，李渊丝毫不顾帝王形象，一把推开正在伺候平阳公主的侍女，亲自为爱女拍背顺气。&p&
良久之后，咳嗽声终于停歇了下来，平阳公主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双颊登时浮现出数月来都不曾有过的红晕，甄立言见状浑身一抖，因早年照顾病故亡母、亡妻而略懂岐黄之术的李渊更是脸色大变，急忙向甄立言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p&
甄立言摇了摇头，无声地给出了皇帝最不想面对的结果平阳公主回光返照，大限将至。&p&
李渊老眼无泪，却饱含无比深沉的悲哀和苦楚，他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幼子早夭，眼下又将失去自己唯一的嫡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之大悲莫过如此了吧。&p&
太子李建成阖上双眼，不忍去看嫡妹此刻的模样，面上尽是痛惜和哀伤。&p&
秦王李世民脸上闪过一丝丝愧疚的神色，随后就失声痛哭起来。&p&
齐王李元吉默然低下头，从怀中掏出锦帕轻轻擦拭着眼角，让人无法看清他脸上正在进行着怎样的表情变化。&p&
柴绍轻轻抚慰着身下发出嘤嘤呜呜哭声的两个幼子，自己却也是泪流满面……&p&
亭中唯有涕泣声，一切似在不言中。平阳公主忽然开口说道：“我今生志气难抒，盖因自己是个妇人，若有来世……“她顿了顿，昂首望向了寒英纷飞的天空，双眸中似有华光流溢，仿佛要用尽自己最后的生命力，话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愿我生为豪男儿，纵横四海，驰骋天下，不枉再临人世间！”&p&
言讫，平阳公主的身躯软软地躺倒在了榻上，原本粲粲如星的双眸已完全失去了光彩，再无一丝生机。&p&
慷慨悲歌般的声音虽已落下，却仿若仍在天地间不断萦绕回响，众人此前悲伤中夹杂着各种情绪的神色，统统化为了震惊，久久未从脸上褪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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