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翮见裴玑半晌不吱声,以为他已经平复下来,歉然拉住他:“我带阿玑进去上药。”他将裴玑的后颈砸出一片淤青,但事急从权,也是无法。
他正要将裴玑拉回去,却忽觉手里一空。
裴玑扑上去抓住瞿素的手,恳求道:“我不知道路,但先生一定知道的对不对?先生带我回王府吧!”
瞿素一个白眼砸给他:“合着我方才的话都白说了是不是?”
裴玑嘴角紧绷片时,蓦地转身往外跑:“不知道路,我可以问!”他知道母亲身子一直不好,他听到他父亲说,母亲病势沉重,他害怕他会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瞿素急命瞿翮去把裴玑抓回来。然而裴玑此番铁了心,瞿翮去拦他时他挣扎得厉害,两人竟渐渐有打起来的趋势。
瞿素气急败坏,叫来两个壮实的小厮搭把手。瞿素给裴玑与瞿翮请了教功夫的先生,裴玑虽习武小成,但到底是个八岁的孩子,不一时,便被瞿翮三人制服。
“瞧见了么?你连这三个人都打不过,还想回王府?贸然回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瞿素说话间发现被三人架着的裴玑浑身戾气,面色一沉,“你怎么这么倔?”
“我只想回去看看我母亲,旁的不管。”裴玑神色阴郁。
“你认为你回去看王妃,王妃就会高兴么?你怎么不想想她为何将你送来这里?你能不能体谅你母亲的苦心?”
裴玑忍耐了许久,此刻心内的悲愤忽而爆发出来,失控暴喝道:“那万一我母亲撑不过这一关呢?万一连先生也救不了她呢?”
“没有万一,我会竭尽全力,王妃也没到不治的地步。”瞿素吩咐瞿翮三人将裴玑架进屋。
裴玑觉得瞿素不过是在安慰他,但他拼尽全力都挣脱不了,一时气急攻心,陡然晕了过去。
瞿素沉沉一叹。这孩子太执拗了。
裴玑醒来后大病了一场,之后便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瞿素看着心焦,费心费力地用尽各种法子给他调养,好赖渐渐有了起色。
只是瞿素见他身上戾气难消,便让他去跪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裴玑也不多言,依言照做。
瞿素顾及他大病初愈,每日只让他抄一个时辰,连着抄了三天。
第三天时,瞿素走进屋内,望着那个跪着默写经文的小小身影,顿了一下,缓步上前:“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你跪着抄么?”
裴玑笔下不停:“先生要我记着教训。”
瞿素哼道:“我还当你脑子真的不好使了呢。”
裴玑垂下眼帘。
他头先也没怎么当回事,但真正去做菜发现,跪着书写真的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他自认定力尚可,但三天下来也觉撑不住了。特别是瞿素还要求他字迹工整,姿态端正,心意虔诚。
“你心里可怨我?”瞿素见他不出声,开言问道。
“先生是为我好,”裴玑腰背挺得更直了些,“我认罚。”
瞿素颔首,又放轻了语气:“你想不想回王府,将那些欺辱过你的人都踩在脚下?”
裴玑手里的笔一停,少焉,沉声道:“自然想。”
“那就好好在这里待着。我不是定要拘着你的,你眼下还不够强,斗不过他们,回去就是找死,前功尽弃。”
裴玑缄默俄顷,低眉轻声道:“知道了。”
“阿玑,”瞿素拍了拍裴玑的肩背,声音虽轻,却重如千钧,“总有一日,你会站在那个最高的地方,俯视苍生,没有人敢瞧不起你。”
“我给你取个字吧,”瞿素往窗外望了一眼,“就叫景明。‘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我一直心驰神往于范希文笔下的这等意境,望你的一生如拂煦春风,如暄朗日光。”
裴玑看着沐在日光里的瞿素,轻声道:“多谢先生。”
裴玑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默写出来的心经开篇,无声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裴玑深吸一口气,但愿他与母亲的苦厄都能早日消弭。
在瞿素的调理下,姚氏的病症渐渐转好,后头慢慢痊愈。
裴弈暗中来道谢,顺道前来探望儿子。他听闻儿子病了的事,心忧不已,又给了瞿素一千两银子,让瞿素务必医好裴玑。
“王爷既爱子心切,”瞿素望着眼前年轻的亲王,“为何要这般待他呢?不若将阿玑接回王府,不要再刻意纵着郭氏胡为便是。”
裴弈面色一沉:“阿玑本事还没学到家,回来作甚?娇子如杀子。他待在先生这里,比住在王府强上百倍。”他其实想让裴琰也来,但他知道瞿素不会答应。瞿素能收下阿玑是因着要还姚家的人情债,裴琰又不是姚氏的孩子。
不过还是瞿素太固执了,为何非要隐匿他与阿玑之间的干系呢?否则将瞿素请入王府授课多好?
瞿素笑道:“可王爷这般,不怕阿玑越加恨你?”
裴弈默了默,道:“那也是无法,我不得不唱这个白脸。阿玑若是不变强,将来如何担起大任?何况多磨磨他的性子也是好的。我毕竟是他父亲,日后等他回来,我尽力待他好,兴许父子之间的罅隙慢慢就能弥合了。”
瞿素笑而不语。
造反几乎是襄王一系的家传大业。襄宪王当年被太-祖打发到广宁镇守边埸时,根本就没打算安安分分地让自己的祖祖辈辈在此待着,只是太-祖镇着,他没有抓到机会。后来太-祖驾崩后太宗即位,太宗也是个手腕强硬的,如今即位九年,国泰民安。
襄宪王薨后,裴弈承袭爵位,同时也承袭了他父亲的野心。裴弈不知道造反大业能否在他手里做成,如今太宗健在,天下太平,纵然他手里兵马强悍,但与朝廷对抗还是胜算极小的,并且他出师名不正言不顺,还要担上反贼的名目,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所以裴弈心里十分焦灼,他需要尽可能多的助力。
但瞿素却知道裴弈造反的借口很快就要来了,只是他不会事先告诉他,否则裴弈马上就能想到他当年是刻意在太-祖面前隐瞒了他算出乱政之兆的事。
瞿素不会把自己的把柄交给任何人。
裴玑大病之后,话变得更少了。
一日,瞿素将一只灰色的幼鸟交给他,并嘱咐道:“这只鹦鹉金贵得很,是我打一个西域鸟贩子那里买来的,大周没有这种鸟。你仔细养着,可别养死了,我花了好些银子呢。”
“我不会养鸟。”
“我教你。”
裴玑将那个小笼子还给瞿素,道:“先生的心意我收下了,先生还是把它退了吧。我不想让先生为我破费。”
“你若是不要,我立等就把它摔死。”
裴玑动作一顿,抬头望向瞿素。
瞿素沉着脸道:“我可不是跟你说笑的。”
裴玑低头看着笼子里那只朝他欢快地扑棱着翅膀的幼鸟,缄默须臾,轻声道:“我收下。”
瞿素满意一笑:“那你记得多教它学说话,这种鹦鹉最擅学舌。你可不要总是闷声不吭,你自己想当个小哑巴,可别把它也养成一只哑鸟。”
裴玑心中一动,忽而红了眼眶。
瞿素不过是在设法让他性子活络起来而已。这些年来,瞿素在这上头煞费苦心,他一度劝他说性情难改不必劳神,但瞿素始终不肯放弃,常常逗他开心。
瞿素虎着脸道:“不准哭!羞不羞?回头娶了媳妇也动不动就掉泪?仔细你媳妇嘲笑你。”
裴玑揩掉脸颊上的泪痕,倏而微微一笑。
瞿素点头:“这才对,你笑起来的样子顺眼多了。”又坐到他身侧,严容道,“对了,你如今伤病虽大抵痊愈,但病根未除。所以,你要答应我件事。”
“先生请讲。”
“未来十年内,有两样禁忌,一是酒,二是色。若是迫不得已,酒可少饮,但要稍尝辄止。若是定要行房,至多七日一次。眼下是正月十七,要到十年后的正月十八才能解禁,一天也不能少,否则旧疾复发,神仙也救你不得。”
裴玑不以为意道:“这两样又不算难事。我本就不嗜酒,至于女色,更不热衷。”
瞿素忽然哈哈一笑:“你小子现在倒说得镇静,我可告诉你,不要夸口,回头憋不住可丢人。”
裴玑将鸟笼挂好,语调平缓:“先生觉得我连这个都做不到么?”
瞿素止不住地笑:“等你回头娶了媳妇,我看你怎么办。”
瞿素其实说了谎,裴玑的伤病再加意调养一阵子便可痊愈,并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为了防止裴玑在心性未坚之前,被外物所蛊惑,而少年之人切要之忌便在于酒色二字。若耽于此,大业如何能成?
只是瞿素思及此,忽然发觉,裴玑平素几乎不跟女子打交道,这可不好,各色人等都接触一下,才能更好地洞察人心。
于是瞿素特意请了间壁的几个女娃娃来家里玩耍。
女娃娃们不过总角之年,但爱美之心不分年龄,她们早就留意到了裴玑这个小哥哥,往常便时时盼着裴玑出门见他一见。只是裴玑总是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女娃娃们一看到裴玑,便围了上去。她们特意带了好些零嘴来讨好裴玑,眼下呼啦啦全拿了出来,献宝似地捧给他。
“哥哥你尝尝这个,这个可好吃了!”
“哥哥你吃我的,我的好吃!”
“她们的都不好,哥哥吃我的!”
……
有一个女娃娃机灵些,笑盈盈地慰问:“听说哥哥前几日病了,现下有没有好一些?”
裴玑面无表情地扫了面前几个女娃娃一眼,掣身便走。
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的瞿素忙出来一把拽住他,低声道:“你怎么连句话都不跟人家说呢,又变成小哑巴了……说话!”
裴玑不语,挣开瞿素,径自回房。
女娃娃们大眼瞪小眼。
瞿素有些尴尬,扭头追过去,就瞧见裴玑竟拿起竹铲子去给核桃清理笼子去了。
瞿素嘴角一抽:“我瞧你这德性,将来大约也娶不上媳妇,不如跟鸟过得了。”说着话走上前,又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外面那群都配不上你的美貌?”
裴玑手上竹铲不停:“我不喜欢她们而已。”
“那你喜欢怎样的女娃娃?我瞧瞧左邻右舍有没有能跟你耍到一处的。”
裴玑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喜欢怎样的。”
瞿素忽而眯起眼:“等我回头帮你算一算姻缘。”
裴玑抬头看向站架上的鹦鹉,摸了摸它脑袋。这只鹦鹉很爱吃核桃,他就给它取名核桃。核桃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又十分依赖他,他觉得跟核桃相依为命也没什么不好。
瞿素知道不能一直关着裴玑,他要培养的是战神与谋士,不是死读书的书生。
广宁卫是边地重镇,长年担负着与蒙古、女真人作战的重任。裴玑将来回到王府后,首先面对的不是起兵,而是与外夷的征战,所以这需要裴玑熟知广宁及其周边的地形。
瞿素常常带着裴玑在附近的山林里游逛,考察他对战局的分析与判断。
瞿素望着眼前静卧白雪中的山林,打趣裴玑道:“你可要把这里的地形地势记好了,回头万一你媳妇被抢了,你还能找着地儿。 ”
“先生不说我这样子娶不上媳妇么?”
“不要紧,”瞿素笑看着他,“你虽然不开窍,但长得好看,靠着这一张脸也能拐个媳妇回来。”
太兴十一年,太宗皇帝在北征归途上溘然驾崩,年仅七岁的太子裴觥登基,建元广和。
广和帝嗣位后,楚圭迅速掌控朝局,诱导幼帝耽于声色犬马,荒废政务,一时间生民困苦,怨声载道,楚圭反而声望渐高。
广和三年隆冬,正值十一月地冻天寒的时节。裴玑打点行装,准备离开瞿家。
他收拾得很慢。他在这里住了近十年,早就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如今要离开,实是满心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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