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张俭毫不掩饰的指责,长孙无忌并未发怒,展现他一贯的城府,笑容满面,微笑道:“眼界会随着阅历的不同,看到不同的境界。皖城郡公之所以质疑老夫的言论,只不过是因为你我的眼界不同,所以看到的东西不同而已。相信等将来你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了更深的阅历,就会赞同老夫的话语。”
言罢,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气得张俭满面通红,差点破口大骂……
娘咧!
屁的境界,屁的阅历!就直说你官职爵位比我高,瞧不起我这个大老粗就得了呗?
这个“阴人”,着实可恶……
气冲冲走远。
李绩与程名振联袂从大帐之中走出,正好见到张俭的背影。
程名振便笑道:“皖城郡公性格直率,遇到赵国公这种阴柔的性子,怕是要气得够呛。”
李绩笑了笑,不予置评。
他一贯奉行“沉默是金”,少言寡语,谁也不愿得罪。
两人并肩而行,周围不时有兵卒经过,远远的站于路旁施礼,两人微笑着颔首示意。
走了一段,程名振问道:“英国公在大帐之内,何以并不反驳赵国公的言语?”
长孙无忌那番话纯粹就是为了打压水师的功勋,帐内众将,谁看不出来?水师乃是房俊的部队,不仅是房俊一手创立,而且直指目前依旧由房俊节制,游离于大唐军队序列之外,除去皇帝之外,谁也无权干预。
而房俊是坚定的“太子党”,连带着水师也成为东宫阵营当真首屈一指的武力存在。
原本在东征这场功勋的“饕餮盛宴”之中,水师就已经被满朝文武联合起来给架空,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一些功勋,却又要被长孙无忌给压下去,身为房俊的盟友、东宫的支持者,李绩偏偏一言不发,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李绩步履平缓,瞅了程名振一眼,淡然道:“徒逞口舌之利,有什么用?最重要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思。陛下想要给水师功勋,就算水师只是运输辎重粮秣,也会有一份功勋算上;若是陛下不想给,谁给给不了。”
程名振的二字程务挺一直追随房俊,算是房俊最信任的班底之一,如今也在水师效力,和他说话自然不许藏着掖着,两人是同一阵营。
程名振想了想,虽然李绩说得有道理,可心里还是憋着一股郁气,搓了搓手掌,叹息道:“虽说陛下将赵国公带在身边是防备他在长安搅风搅雨,可我总觉得就算身在军中,有陛下盯着,赵国公依旧不老实……”
这话明显有怨气,可见长孙无忌如今的人缘着实不怎么样,李绩微微一哂。
怎么可能老实呢?
若当真老实下来,那可就不是长孙无忌了……
……
翌日清晨,数艘张起白帆的战船溯流而上,剪式船首划破滔滔的大清河水,直抵距离建安城不远的地方下锚。
唐军攻克远东城之后一路南下,沿途所有村庄、集寨皆被扫荡,除去征集了一批民夫之外,余者无论百姓亦或是牧民、兵卒,都被押送至柳城暂时关押,稍后会被送往大唐各地。
在这个年代,人口的掠夺本就是战争的目的之一……
如今唐军扎营在大清河北,与建安城隔河相望,然而所有的高句丽军民都已经缩在山城之中,南边河岸上人迹全无。
战船从容下锚,然后其中一艘船上放下一条舢板,苏定方带了两名亲兵乘着舢板摆渡到北岸,上岸之后早有兵卒在此接应,直奔中军大帐。
帐内早已众将齐聚,李二陛下端坐在书案之后,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与昨日萎靡之状判若两人……
苏定方顶盔贯甲站在帐下,上前鞠躬施礼,大声道:“末将奉命攻打卑沙城,幸不辱命,现提兵北上,协助大军攻略建安城,如何行动,请陛下降旨!”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欣慰的看着帐下的苏定方,心中着实有些感慨。
这般能力出众的一员大将,差点就因为卫国公李靖的缘故就此投闲置散,若非房俊慧眼识珠予以简拔并委以重任,怕是就要埋没掉了……
“军报上说,水师攻打卑沙城,四个时辰便占领全城,高句丽守军全军尽墨,无一生还……你只说了用的火攻之策,却语焉不详,这是为何?”
苏定方忙道:“陛下明鉴,不久之前,水师在黄河出海口附近建设港口船坞,以便宿卫黄河河道之安危,既能防备敌人溯河而上危及中原腹地,亦能监察河道肃剿水匪盗寇。在建设港口之时,无意中发现一种黑色粘稠的火油,腻浮水上,如漆似胶,取著器中,始黄后黑,有如凝膏,燃之极明,与膏无异,军中作坊以其浸泡棉布,塞入铸造之圆弹之中,以火炮发射,所至之处助燃极佳,水泼不灭。攻打卑沙城时末将试验此种火弹,威力无穷,彼时卑沙城中一片火海,因四门皆备我军封锁,逃脱不得,尽皆烧死。”
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听着苏定方淡然自若的回报战况,之时“一片火海”这四个字,但是众人脑海之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出那样一副惨烈至极的画面……
万余守军处身火海之中,水泼不灭、雨浇不熄,直至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即便此时帐中每一个人都是鏖战沙场的宿将,见惯生死,都曾见过数以万计的兵卒在自己的指挥下死去,或是敌军,或是袍泽,可眼下依旧觉得脊椎骨一阵阵发凉。
李绩捋须沉吟道:“此前吾亦曾听闻,在富州高奴有洧水,水有肥、如肉汁,可燃。或许便是此等火油?”
苏定方道:“的确如此,汉朝班固就曾发现此物,并且记载于《汉书》之中,末将亦是后来经人提醒,翻阅《汉书》方才得知。英国当真是公文韬武略,末将敬佩。”
他之所以蹉跎多年,完全是因为受到李靖的连累,与他本人的能力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性格虽然耿烈,却也不是愚蠢棒槌之辈,为人处世也自有其圆滑之处……
李绩哈哈一笑,道:“苏都督此番赞誉,吾如何敢当?班固不仅是史学大家,更是学究天人,他当年发现火油记录于《汉书》之中,并未能理解其用处,苏都督偶然得之,便能够使其成为攻城拔寨之利器,这份见识,吾亦感敬佩。”
苏定方忙道:“不过是灵光一现,不敢当英国公夸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在这中军帐内开始了互捧互吹……
长孙无忌一开始开安静的听着,后来却眼皮子直跳,心想你俩还没完了?
便站出来,施礼道:“陛下明鉴!上天有好生之德,固然战阵冲杀避免不了死伤枕籍,然而胜利之后亦要优待战俘。水师以火油猛攻,将卑沙城烧成一片白地,此等做法非但有干天和,甚至过于残暴!长此以往,吾大唐之赫赫天威何存?世人只知唐人之暴虐,却不知天朝之优容,必将视我为洪水猛兽,群起而攻之!还请陛下降旨申饬,并且严令其不得再用此等惨绝人寰之利器!”
说着,居然整理一番衣袍,在帐中跪了下来……
苏定方张了张嘴,一脸懵然。
老子不费一兵一卒打下了卑沙城,难道没有攻反而有过?
杀人怎么了?
谁家打仗不死人?
战阵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这烧死的都是敌人又不是自己人,你长孙无忌到底是唐人还是高句丽人?
他自然是不知军中如今之风向,所以才有此疑惑。
而帐中诸人都清楚长孙无忌的心思,之所以这般说法,无非就是想要延续他打压水师的策略。
众将没有参与争辩,而是都看向李二陛下。
打压水师可以,大家都表示赞同,但是人家明明已经立下大功,却还要将其功勋视若无物,并且严厉压制,这就有些过分了。
说到底,上了战场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我这边忠君报国殊死搏杀,你那边却只知平衡各方势力对我的功劳视而不见,搁谁身上也难免心生怨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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