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胡凹湾的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足迹在村里消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钰锁,再回到村里时,整个性情大变。好像她不是在村里居住过大半年、被众人所熟知所完全掌控的女人,而是山村突降的天外来客。她我行我素,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完全不受村规的约束,天马行空,信马由缰。
她的行为举止是那样怪异,那样荒诞不经。村人在六月早晨磨镰刀的声音,是一种悦耳的劳动之声,她却非要等到翻晒干草的中午去磨刀,发出惨烈令人牙酸的燥音;晚上别人乘凉聊家常,她老鼠一样缩进她黑暗的屋子里;村人都在黎明的睡梦中时,她却在月光里、繁星里仰首跳跃……总之,她的一切举动,都与村人此消彼长。
于是村人猜测,她消失了的那一天,肯定是找到了她姨妈家,想重新回到她姨妈家里,却被她姨妈赶了出来,这样的下场是无庸置疑的。然后她回到村里,开始报复,她的报复不是针对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在或幽深或明丽的山村自然景物中来发泄她的叛逆,不遵从山村的约定成俗,她苦心孤诣要创造出一种令村人厌烦的情绪。
她脱下冬天层层包裹的黑颜色衣裤,脱下春初的大红长衫,穿着一袭白裙在村中招摇。于是村人奇怪地发现,她居然有喜了,好像是一夜之间就让肚子里的娃成熟了,这之前她用衣服用颜色,用她不合群的沉默,包裹遮掩得天衣无缝,谁也没看出她有喜,她不是一只不生蛋的母鸡吗?她到底有几个月了?到底是谁的娃?山村人人都想探听出底细,尤其是得根、金菊夫妇。
“不是谁的,是我的。”她冷冷地说着,躲避开众人的目光和追问。
“她的话总像是脱了裤子放屁,莫问。”金菊说,“以为挺着个大肚子多人耀似的,还不晓得是谁的野种,还不晓得夹起尾巴来做人,她哭的日子还在后头。” “万一要是你传家的呢?”春秃娘说。
“莫乱嚼!”金菊嘴硬。可是每逢家里做了好吃的,她都会盛一大碗,躲躲藏藏偷偷摸摸地穿过巷子,放在钰锁门口的石条上。钰锁并不领情,进门时如果看到门口的食物,便一脚朝碗踢去。
她不是慈善团体的孤儿、私生子,她有手有脚她用不着同情。她不再祈求村人的接纳,她体内有种令村人无法接近的傲然和神秘。
这天,钰锁踢翻的碗,陀骡一般在地上翻转着,径直滚到金菊脚前,她看着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空碗,立即变了脸,拾起碗咬牙切齿地说:“狗子坐轿,受不得人抬的东西!不怕天雷打!”
钰锁嘴角浮现出一丝讥笑,她的软弱正是她力量的来源,如同受伤的牡蛎,用珍珠修补自己的贝壳一样,她被大斧子狠狠砍过的肉体,又愈合得如同没有被砍过一样。
“收起你的好心!我用不着。”她说,指着生根家的屋后墙壁,“你实在闲不住了,就去关心关心你的侄姑娘,又听见她哭了,吼了,骂了——她一定累得很,一定很需要一碗这样的肉汤。”
“你还妒忌满香牵挂?你晓得他对你多好、几厚哟!”金菊嘲讽着,“你硬吧,看你能硬到几时。”
“不,我只是欣赏狗咬狗,一物降一物!”
钰锁心想,才几个时间,何满香就重新让丁妮踏上了深圳的打工之路,就将生根夫妇征服得服服贴贴,真有本事!
丘八婆几次碰到钰锁,居然颤颤巍巍、点头哈腰向钰锁倾诉满香的种种霸道与不是。钰锁赶紧走开了,不给她倾诉的机会,他们终归不是一家人。
果然,这是钰锁的明智之举,满香老远就朝八婆张牙舞爪怒吼:“老女人,就晓得背后乱说。”
金菊把碗反揣在手里,甩掉黏在碗内最后的一丝残羹。“蹬蹬蹬”地离去,搅得地上腾起一阵细尘。
就在此时,钰锁突然感到了眼皮跳得很厉害,斜倚在门框上出神。
2
金菊的报复很快就显现了。
这天中午,钰锁背着一小捆青柴,刚走到村头,看见村里的男男女女,指缝里夹着纸烟,苍蝇般跟随在何满香身前身后,满香鸡蛋一样滚到哪儿,他们恭维讨好的话就送到哪儿,逗得满香一脸幸福无比的陶醉。
何满香穿着大红的短袖衬衫,黑裤,长长的黑辫在腰间长蛇一样扭动着,弹跳着,粗眉大眼恰到好处的分布在她微黑的瓜子脸上,她回头的一颦一笑,真像朵耐看的黑牡丹。
钰锁停下脚步,耸了耸背后的青柴,身上的每根汗毛像打开的水库阀门,冷汗汩汩涌出,虫子一样凉沁沁爬满了她的身体。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一绺汗湿的头发紧紧贴在她的前额。
丘八婆提着竹篓兴冲冲小跑过去,抓起两颗糖递给钰锁:“钰锁,吃喜糖!满香要去部队了……”
钰锁突然觉得身体虚飘起来,浑身软绵绵的。
满香冷哼着,将荡悠在胸前的长辫子甩到身后,仰起头。
“还不是多亏你伯一大出主意,让别个写信说服了传龙那头倔牛,他答应跟她好好过日子……”丘八婆将糖诚恳地往钰锁手里塞着,“你伯送她去……”
钰锁将目光从收拾得齐齐整整的生根脸上收回,漠视这个虚与蛇委的哆索女人,擦肩而过,柴禾划过八婆的身体,将她手上的两颗糖绊落在地。
“等一下!”金菊热情洋溢地喊着,弯腰拾起地上的糖,朝钰锁走过去:“这是喜糖,哪有不吃的?我满香这次去部队,有请有送、有头有脸的,真是从粥锅里跳进了肉锅,湾上湾下的人都为他们两个有福气的人高兴,都吃了他们的糖,你要不吃倒显得你不容人,非要缠在一棵挂了果儿的树上吊死,倒显得你一钱不值,死皮赖脸……”金菊盯着钰锁的大肚子,讥讽着,“看你现在前凸后凸的,像什么人呢?死了这条心吧,就是倒找给我传龙,他也不会再要……”
小山丘样的青柴,慢慢从钰锁身上滑落下来,钰锁像瞬间被砍断的小树,一头栽倒在柴禾上。
装死,装死!所有人都盯着地上的钰锁,所有人都在暗忖。
“她莫不是要生了?”金菊伸出手指掐算着,惊叫声打破沉寂,“怀七不怀八,她真的是要生了!人命关天,快,快!”
众妇女扑了上去,将钰锁横七竖八地抬起来。
3
金菊端着一碗鸡蛋红糖水,坐在钰锁床边,用汤勺的边沿将鸡蛋划成碎片,盛起一勺来喂进钰锁嘴里。
打回到这个山村,钰锁就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一缕缕香甜缓缓流入体内,浸润得全身都很放松舒适,周身都弥漫着一丝丝甜甜的香味儿。
“姨妈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还抵不上他纸上谈兵的七年?”
不,姨妈!你不明白这七年,我在他的书信中、在他描绘的军营中,在对山村的回忆中,沉沦到了怎样的深渊!
“该尽的力我尽了,该尽的心我也尽了!”
是,姨妈!日后我就是讨饭路过你家门口,我也会绕过去,绝对不进你家大门!
“妈……妈……姨妈……”钰锁迷糊地喊着,猛地坐了起来,盯着金菊。
金菊拍拍她的肩,放下碗,从钰锁脚头抱过一团包裹得像小刺猬的肉蛋,递到钰锁眼前。
“带把的!”金菊眉开眼笑,“是男娃,你这小女人,还挺有福气!”
“伯大……”钰锁一下扑倒在金菊怀里,痛哭起来,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像一个幸福不能自抑的小母亲。现实的日子里,有太多她不能预测的东西,有太多她不能掌控的神秘,有太多她不曾体察到的敬畏,“谢谢……”
“快莫哭,快莫哭!”金菊替钰锁擦着泪,“坐月子不能哭,日后要头疼的。”金菊叫唤着,“丑,丑死我了哇!做了大的人还哭!”
钰锁被金菊的土话逗笑了,脸上还挂着泪。
“不,”她说,“我要让我的孩子叫我妈妈,不要叫大。”她想如果一路“大、大”地叫下去,她这一辈子可能就真的走不回姨妈的家了。
“谁的?”金菊问,“这娃!”
钰锁垂下了头。
“你不说我也算得过来。”她说,“也不想想,我是过来人,能瞒得过我?”
钰锁泪眼婆娑地看着金菊,她迷恋这一刻山野花一样绽放,美丽而芬芳的亲情,细腻温馨的围绕,但她却驾驭不了这种氛围的温度和长度,她预感到只要她忠实于自己内心的真实表露,这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
“只要你亲口跟我说一声,这娃是我传家的种,我金菊二话不说,各平各的良心,将你们娘俩拱到巴掌心。”她说,“三年一晃就过了……”
不,不!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流氓、一个侮辱她的强奸犯?不,不!她离开姨妈家时,心里的那个人一定是日后能叱咤风云,能让姨妈最终欢天喜地接受的人!军营里的那场雨中婚礼,宋大鸣率领的那一群雄心壮志的男子汉,都有着一双能被单纯和高尚情感打动、星星一样的眼睛!才一转眼的工夫,那一切就遥远得像梦,真的会与她永世隔绝?她心里有份驾驭不了而又不甘放弃的感情,怎么可能立即将爱恋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让她背着黑锅的强奸犯!她怎么可能一转身就落入这样世俗的巢窠?尽管她是如此迷恋睁开眼睛那一刻的温暖。
不,不可能!钰锁痛苦地摇着头。
金菊绷紧了脸:“那——这个黑锅我屋的就不能替你背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抱着一个小野杂种,让湾的人看笑话!钰锁,你这小女人!你这就怪不到我了!”金菊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叹息着走到门口,又转回身,俯身到钰锁床上,“我是明白的,可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还不行。我一个人明白封不住众人疯狂吐唾沫的嘴巴!得要你的话让全湾人都明白,得你的话给我底气给我撑腰,我才能应付所有的事情,你懂不懂?”
不,不!钰锁摇着头,她的爱情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只在山村流言蜚语的夹缝中,草一样生存。
金菊笑脸是阳翻脸是雨,拍拍打打、骂骂咧咧了一阵,摔门而去。自私的本性像骤然降温的寒风一样,吹遍小屋的每个角落,击碎烟花一现的友爱,驱散钰锁心里刚刚滋生的美好依赖。
4
一个月后,生根陪同何满香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二人探亲团,却是由生根单独一个人哭丧着脸回来的。
当时是下午三点钟的样子,钰锁正在门口收拾绳索上晒干的尿布,突然看见生根满面尘土、胡子拉茬的走来,他风尘仆仆面黄肌瘦,哪像是探亲而归?倒像是从监狱里放出来大病了一场的人。
他路过钰锁门口,在钰锁诧异的目光中,恨不得将头低到裤裆里。他到底怎么了?传龙怎么样了?钰锁站在门口呆想时,不一会儿就听见巷子里传来八婆天塌地陷的凄厉哭叫声,然后看见得根夫妇惊慌失措跑向生根家的身影。
第二天,河溪畈就来了大帮青壮年,气势汹汹。生根、八婆夫妇来回道歉,点头哈腰,哆哆嗦嗦的种种解释,各种理由与辩解,他们根本无心去听,砸的砸,扔的扔,动手将生根家所有的东西,砸得面目全非。他们扬言活要见满香的人,死要见满香的尸。他们说你们一会儿说满香留在部队了,一会儿说她先回的,到底么回事?传龙到底给了她多少没办法忍受的脸色?到底让她受了多少罪?她是曾经被伤害过的人,不能再受一点气,你们不晓得?她在你们家守活寡,上养老下养小,她有多少难处你们就不晓得替她想想?她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是伤还是残?你们不说清楚,不给个确切的说法,让我们怎么去相信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会平白无故的走丢了,不见了?
他们在村人的劝阻下,准备扬长而去时,满香伯还不甘心地让同行的青壮年抬走了胡家唯一值钱的彩电,他恶狠狠地说:“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女娃,在你家走丢的,不说万儿八千,这台电视总值吧?我丑话说到前头,要是一个月之内,不见到满香的书信和照片,我们就要告你们谋财害命!让你家儿子当不成兵——他根本就不配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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