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部湿地。
四人三马,我们疾行在大原之上。
那个时候我们正在通过一片池塘,这里的蚊虫非常之多,嗡嗡的声音让沉闷的天气更加的纷乱。我昏昏欲睡的俯身抱着马头,问着马身上刺鼻的气味穿过鼻腔。长时间的颠簸让我变得迟钝,以至于对于飞虫的叮咬都不再敏感。有一次我感觉有一只虫子停在了我的脸上,但是我却对它毫不在意,直到它自己飞开。
我们一直前进着。我听见父亲在盘算着何时能够离开斯瓦迪亚,何时能够到达诺德。父亲那个时候正在思考去了诺德之后如何安顿家人,还有,如何去面对那个在北海的少年伙伴。一路之上,我们不敢做任何停留,我们担心着身后的危险甚于身前,我们其实都觉得,危险只在身后,每多走一步,我们距离危险就多了一步,离安全的地方也越近了一步。
可是突然之间,父亲停了下来,他勒住了坐骑,僵直了上身远眺着一处矮矮的山梁。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踟蹰不前。在之前的路程上面,父亲都是面对未知的危险毫不避退的前进的。
我好奇的在马背上面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那是一处缓坡,周围杂乱的生长着一些树木,周围的水脉在这里合拢,要通过这片湿地,前方的山梁口是唯一的通道。
微光浮动,蓄满了水份的空气让山梁看起来格外的清晰。在山脊之上,阳光为它镀上了一层金边。从湿地的深处,闷雷远远的传来,震撼着每一叶飘摇的芦苇。
终于,我知道父亲为什么停下来了:在山梁之上,一个骑着马的人出现了,他似乎对于我们的出现毫不意外,他站在山梁之上,安静的注视着我们。
随后,一面鲜红的战旗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十多名骑兵簇拥在战旗的周围,也出现在了缓坡之上。这些骑兵把手中的长矛指向天空,灰蓝色的长旗在长矛的矛头下面飞舞。在骑兵们出现后,大批的扈从骑兵如同一片凝重的潮水一般涌上了山梁,他们的盔甲微微的泛着光芒,在光芒与黑暗之间,他们的数量被扩大了无数倍。
在最后,丛丛的长矛森林刺破了山梁后的天空,这片森林从山梁的最左端到最右端一起伸了出来。士兵们层层叠叠,他们的长矛密集而整齐。当长矛士兵把长矛猛地锤在地面上的时候,一整压过了雷声的轰鸣震彻了四周。
我们的马儿的耳朵猛然一颤,然后扬起了脖颈,惊恐无比的盯着从山坡后面出现的人类。
如同海啸时的海浪卷上了陆地,在我们的对面,由铠甲的长矛组成的海啸已经席卷了整片山梁。
那面鲜红的战旗我认识,那上面绣着黛拉家的族徽。
在我们的对面,是莱特将军率领着的士兵。
我到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抓捕我们可怜的一家人要动用如此之多的士兵,那些士兵几乎可以用来戒严一座城镇了。
不少的低级军官在士兵们之间大声的呼喊,命令声随着微风断断续续的传来。在那堵密集的如同城墙一样的士兵海洋之中,突然涌出了大批的弓弩手。
这些弓弩手穿着相较后面的士兵要明显的寒酸许多,他们很多都只穿着绒布军服和劣质的皮靴,他们斜跨着箭壶,里面装满了箭杆,末端露出了白茫茫的箭羽。这些人前进到了距离矛兵们前面几十码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些人微微的调整着阵型,即使是我也看出来了,他们从自己阵型的两端微微的折出了弧形,我们很快就成了这批人死死盯住的中心了。
这批弓箭手在几十天前曾经参与了对我父亲的搜捕,并因此而声誉扫地。没有人会相信这些弓弩手在自己腹地遭遇了大规模进攻的辩词。人们众口一辞的认定弓弩手之所以抓捕不了我的父亲是因为无能。这些心高气傲的士兵不会轻易的接受这种名声的。他们把自己部队的耻辱转换成了我家族的仇恨。
所以,当莱特将军调集各地的士兵前往北境的时候,大批的弓弩手纷纷的要求协助各地的北上部队一同出征。
鉴于当时有很多的西部军军官都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观望莱特的,这些组织松散,没什么战斗经验的弓弩手的申请作战显得非常的显眼。知道内幕的人都知道这些窝囊废们准备在一个落魄的领主身上赚取名声,不知道内情的人则称赞这些人忠勇可嘉,积极的为哈劳斯陛下赴汤蹈火。
莱特的部下来源复杂,即使是莱特的亲卫队都被各个领主集团和皇帝卫队插入了亲信。莱特看起来是军队的统帅,但是实际上,忠于莱特的归附军队几乎没有一支成建制的留在莱特身边。莱特每晚在营帐里面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的人知道。到现在为止,对于东部人来说,莱特是一个叛徒,对于西部人来说,莱特则是一个异端。如果不是宣传需要和皇帝的权衡之术,莱特的政治生命可能已经结束了。莱特能作为一个将军继续存在,也只是西部人内部纷争不休的各个集团的一个妥协。
莱特处于纷争的漩涡中心,看起来平静,事实上,他无法左右自己周围的任何派系。
而在现在的这一支军队里面,莱特同样无法左右周围的所谓‘部下’。这些人只是勉强的维持着与莱特的隶属关系,很多贵族家庭只是把莱特这里当成一个熟悉军队和帝国权力机构的课堂,有些人甚至只是在莱特的部队里面挂上虚职积累资历。比如在莱特的骑兵部队里,一百人的编制却又十二位骑兵队长和六名士官,当然,这些人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营区,这些人大都住在帕拉汶的贵族区里面,每天出席各种宴会和郊游,要么就是骑马去打猎消磨一整天。
正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士兵在他们背后的势力的把莱特推到了我们一家的面前。
这些士兵受命处死叛逆的家族,但是却软硬兼施着把屠刀交到了莱特的手中。
不知道莱特现在心情是怎么样的,不过作为一个已经过于深入了上层纷争的帝国将军,莱特的心情似乎根本不重要。很多时候,他能做的其实很少。
“就位”
一连串的呼声在对面的弓弩手阵营里面传开。
弓弩手们纷纷的散开,每个人都与自己身边的人拉开了距离。士兵们杂乱得奔跑着,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素质在这里显现了出来,不少的弓弩手站到了其他人的位置上面,与别人挤成一团,本来就不整齐的线列变得七零八落,叫骂声此起彼伏,好不容易,那些弓弩手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然后就看见弓弩手一阵的弯身把弓箭扎在地面上面,其实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面,根本不需要准备过多的弓箭的,因为这不是在战阵之前。这么做的士兵除了示威并没有过多的意义,但是纵然如此,这些弓弩手们也不愿意放弃这个在诸军面前的展示自己战斗技巧的机会。
当弓弩手们就位之后,传令官们就开始忙碌了。
穿着白袍的传令官穿梭在每一个队列中间,提醒周围的士兵注意他的命令,当这些人也就位之后,就只等着最后的命令下达了。所有人的注意点都凝聚到了斯诺因.莱特将军的身上。
在这一刻,所有的战旗为他而飘,所有的士兵为他而战。
在莱特的身边,一名骑士纵马前行。
这一名骑士穿着华丽,全身布满了闪着光芒的铠甲,头盔上面的白色的璎珞在风中飞舞。士兵们纷纷的为他让路,战阵中央分开了一道窄窄的通道。
骑士越过了长矛手和弓箭兵,他纵马来到了战阵的最左边,扬起了左手,然后一边对着所有的士兵和军官执意,一边跑过整个阵线前面。随着这名骑士经过自己的面前,每一名士兵开始呐喊起来。一些剑盾卫士开始敲击起自己的盾牌,长矛手和骑兵都把自己的武器指向了天空,战阵兴奋的呼喊起来。
然后在所有士兵的注视之下,这名骑士威风凛凛的纵马前来。这名骑士的动作极其的优雅,那匹马如同在自家的花圃里面得意洋洋的漫步,它把脚下的土块踩得翻飞,骑士从腰间到肩膀都抖动着,铠甲如同鱼儿的鳞片灵活而纤巧的嵌在他的身上。
终于,这名骑士纵马来到了我们面前几十码的地方。
他掀开了面罩,然后向左右两边张开了双臂,把空空的双手朝着天空。这个仪式是让上帝看见他并没有携带武器,让所有人看见他是一个公正的勇敢的信使。
骑士的这个动作得到了士兵们发狂般的回应,呐喊之声伴随着雷声不断的传来。
父亲骑马向前走了十多码,微微的用右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向那名骑士致意。
战阵安静了下来,士兵们对于即将到来的阵前交涉满怀期待。无数的传奇故事里面,都会有这样的情节的,但是在现实里面,这种情景还是很少见的。
当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之后,这名骑士适时的开口了。
“来者可是霍.阿卡迪奥第二?”
我第一次发现了一个人的声音居然可以如此的洪亮,以至于我相信在对面的战阵里面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见骑士刚才的话。
“是的。”父亲平静地回应着。
“来者正是霍.阿卡迪奥第二”骑士立即把这个消息传达了出去。
士兵们再次呐喊起来。
“霍.阿卡迪奥第二其父霍.阿卡迪奥,领有白鸽谷地。多年前蒙帝国恩典,得跻身为领主。然多年以来,其父言行多于贵族之道不合,近年来更是资助不法之人,此乃纵容异端横行世间也”
随后,骑士又开始了铿锵有力的宣判,将我家族的几乎每一个人和每一件历史都与反叛和卑劣联系在了一起。最后,我的家族几乎成为了十恶不赦的恶鬼家族。
“然哈劳斯陛下以为仁慈为帝王治国之信条,在上帝的注视之下,霍.阿卡迪奥第二只需下马跪地服罪,则陛下将免除其一切罪罚,只需其发誓进入深山修道,终身侍奉上帝,则许其子嗣保有领地。”
“```。”父亲默默不语。
“霍.阿卡迪奥第二吾乃陛下之手,吾乃陛下之舌,吾乃陛下之权杖。吾今以陛下之目光注视你吾以陛下之圣音亲问于你,你可认罪?你的膝盖可愿为你的罪孽而弯曲?”
士兵们都把目光聚集到了父亲的身上,绝大多数人都一定以为在下一刻中,父亲就会向哈劳斯和领主们认罪了。
父亲看了看眼前的这位骑士,看着这位将审判仪式完美的演绎出来的骑士,然后抽出了长剑。
惊叹的嗡嗡声传遍了前方的军阵,那名骑士也下意识的抓紧了缰绳,并将另一只手摸向了腰间的武器。
“我,”父亲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是开口后却越来越响亮,“霍.阿卡迪奥第二,白鸽谷的男爵,山那边的领主!”父亲的声音盖过了刚才的骑士。
“在此对帝国的士兵和哈劳斯的近臣发出忠告。”
“篡权者违逆传统,窃据帝位,又纵容爪牙,吸人血髓。如果上帝还在注视,则我可以保证,追随此贼者,他日必亡”
对面的官兵之中爆发了愤怒的喧闹声。
“我信赖上帝,我尊崇正义,我爱护人民。如果我有愧于其中任何一项,则我有重罪。如果我的膝盖有一天会弯曲,那么它一定是朝着以上的三者。但是今天,我没有看见上帝;但是今天,我依然站在正义的一边;但是今天,我只看见一群漠视穷苦人民的懦夫。”
“我对你们发出怒吼和忠告,滚回哈劳斯的身边瑟瑟发抖去或者就追随着我去建立一个新时代去”
对面叫出了‘处死他’,‘宰了他’的吼叫。
“我对你,”父亲用剑指了指那名骑士,“我对你的指控发出如下回应。”
“既然我并无罪孽,那么认罪又何从谈起。既然我无愧于我的灵魂,那么我的膝盖凭什么在你面前弯曲”
父亲把剑指向了天空,“以上帝的名义以新时代的名义”
“山那边的领主,无罪”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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