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叹息。
风廷坚为她的才华而叹息:“百羽的身体孱弱,元神的根基不够稳固,师兄留下的功法典籍已被焚毁,我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将她教导成材,如此下去,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下的族人。”
任兰为她的性情而叹息:“百羽今日又伤了人,师父,她的性子太过顽劣,我实在不知该怎么与她相处。”
安启明为她的身份而叹息:“我可不敢跟你比武,你是族长的掌上明珠,我只是个胸无远志的庸才,我哪里能比得过你。”
她已听够了叹息声,旁人越是将她视作瑰宝,她便越是困惑,她不明白为何别的孩子能为身边的人带来的快乐,她却只能带来悲伤。
言语像刀,锋芒太胜,总是伤及无辜。
从此,她不愿再与人交谈,在族人眼中,她的性情渐渐变得古怪而傲慢。
她转而去追寻耳畔陌生的低语声。
那些声音从小便伴随在她耳畔,无形无影,鬼魅飘忽,像蝴蝶似的难以捕捉。她向大人质询,可大人们却说,那是死者的魂魄在勾引生人,叫她不要再想,不要再听。
声音是从幽沼中传来的。
幽沼是不祥之地,是大地生出的浓疮,是古老的神明都未能治愈的伤疤,羽山族人只有犯下滔天大错,才会被关在里面受罚。
她也害怕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可是孤独最终战胜了恐惧,她决定向声音的源头靠近。
她来到幽沼中,娇小的身影独自立于旷野,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出乎预料的是,它并不可怖,反倒像是在吟诵古老的歌谣。
春兰秋菊,原野苍苍。
舟车远兮,行路茫茫。
结桂枝兮,遗芳将散。
往不反兮,遗恨无绝。
身既死兮,魂魄长留。
她还太年幼,年幼到听不懂这些字句的含义,但她能听出歌声中深切的悲哀。那些愁绪无处可托,徘徊千年,历久弥新,好似旷野中的冷风穿过她的胸膛。
并不只有快乐才能感染人心,悲怆也能。
她恰巧是一个诞生悲怆的时代中的、悲哀的孩子。
她不清楚这声音的来由与意义,只是本能地将愁绪寄托其中,只有在此处,她的孤独才有依托。它们随着歌声散入冷风,化作苍茫又渺远的一部分,不再如影随形地折磨她。
直到有一天,她在幽沼中遇到一个人。
那人像一团漆黑的影子,脸颊的纹路中写满沧桑,声音像是掺了沙子一样嘶哑,她从来没有在族人之中见过这样的面孔。
羽山族从来不欢迎外来者。她理应呼救,理应向守卫报告,可是,那人却用无比平稳的声音,吟响了同样的歌谣。
她没有呼救,反而独自来到男人面前,仰着头问:“你也听得见死者的声音吗?”
“听得见。”
“为什么别人都听不见,只有你能?”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被神明抛弃的人。”
她注视着陌生人的脸庞,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她和所有羽山族人一样,日日在祭坛上伏身闭目,将诵神的话诉诸于口,藉此祈求神明的庇佑。
但她猛然惊觉,神明从来不曾开口对她说过一句话。
陌生人却用温柔的语气对她讲述了很多事,很多她闻所未闻、又充满好奇的事。
“你的名字叫做百羽,你本可以展开翅膀,飞得很高,很远。可是有人夺走了你的爹娘,害得你只能孤身一人,被关在这一方山水中,难道你不恨么?”
仇恨的种子在她心中发芽。
“神佑的河山,不过是一个弥天大谎,这世道就快要倾覆,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往?”
*
百羽的脚边涌起万丈波澜。
看不见的波澜比奔腾的河水更加壮阔,肆虐的波涛席卷每个角落,气势摄人心魄,就连河畔细小的砂砾也在随之震动。
风廷坚也被镇住了,他虽目不视物,但仍能感到来自不远处的波澜,这是他尝试了无数个昼夜,终于缔造出的奇迹,伴随着岳长松的死而沉寂了九年的元神,终于重新现世。
玄鸟振翅,山河摇颤。
如此一来,羽山族的瑰宝终于得以传承。
任兰带着七名武者将百羽围住,摆出密不透风的剑阵,试图向中心逼近。
但每个人的行动都很吃力,任兰只觉得肩上像是压了千钧的重负,圆月弯刀像是生锈的铁环一样笨重。
她一声令下,挥刀而起,与此同时,七剑齐出,从四周将百羽锁住。
剑锋交汇,剑光聚拢之处,百羽的身影却已经不在。
她高高跃起,好似飞鸟一般腾空,笨拙的剑阵全然追不上她的动作。
夜幕已从穹顶降下,天色是晦暗的,水色也是漆黑的,她的身影叠在模糊的两色之间,好似一笔凝重的泼墨,连黑也是纯粹的,将天地都衬得失了光。
任兰仰着头,眼睁睁被漆黑的翅膀遮蔽视野,从黑影中窜出的一抹银光,毫不留情地撕开她的眼中的天地。
与这光辉相比,她手中的武器的确不值一提。
百羽的刀终于压下来,刀锋相击的那一瞬间,仿佛有千钧的巨石击在她的胸口。她的手臂被震得失了知觉,只来得及向后撤了少许,便跪倒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
“阿兰,住手,”她听见风廷坚的声音,“你赢不了她的。”
“赢不了又怎样?”她刚刚咽下口中的血沫,眼底便涌出滚烫的泪水,“我从来都赢不了她,可她是我的亲人啊,难道我就该坐视不管吗?!”
“这是她的愿望,”风廷坚道,“移魂之术,若非本人心甘情愿,绝不会如此顺利。”
“她只是不愿被人抛弃而已啊!”
风廷坚沉默了片刻,终于叹道:“时局如此,总要有人付出代价。若是我有这般天赋,何尝不愿替她负担。若是能够再选择一次,九年前,我宁愿前往都城赴死的人是我。”
“师父……?”任兰抬起头,愕然地望着他。
风廷坚的发冠已被吹乱,银丝在风中散乱着,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许多,空洞的眼睛徒然望着前方,明知光明已逝,却仍执拗地不愿闭上。
他沉声道:“我一定要将百羽带往崇明教,从此与她同进同退,就算是阴曹地府,我也会比她先到的。”
不远处,剑阵已彻底崩离溃散,肆虐的风卷着滔天的浪,还站立在河岸的只剩下百羽一人,娇小的身躯立于风暴中央,好似那一点泼墨终于晕开在浑浊的大地上,被漫无边际的孤独吞没。
倘若化作玄鸟,扶摇直上青天,是不是就能甩开深重的悲哀,真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任兰已泪如泉涌,她咬着牙关,喃喃道:“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她肩上一热,转过头去,瞧见卢冬青的侧脸。
“还有我在。”
她茫然地望着身边的青年:“冬青,你……你还有办法?”
卢正秋也露出诧色,问道:“冬青?”
冬青望向身旁的人,紧皱的眉眼突然舒展开,淡淡问道:“师父,你方才是不是说,小孩子总会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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