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昔接到圣旨时,已是午时一刻,大邺天子果然给了她一官半吏,任徐州司狱一职,掌管监刑司,她以为,他会给她封个闲散文官,却未曾想会让她执掌刑狱。
启程之时,她被天子召见于朝文殿内,景昔叩谢皇恩,却是被他虚扶起身。
“朕还需你一句承诺。”
景昔抬头:“何诺?”
“朕要你许诺,此生不嫁!”
景昔怔了半刻,再抬头时,眸色坚毅:“我宗政承德,即今日许诺,此生不嫁,如有违此之诺,不得善终!”
说罢,凛然望向身前龙影。
承温缓缓点头,沉息一声,微微抬手,袁晟明了,朝侍卫指了指剑架。
片刻,侍卫上前,垂眸呈来一柄冷器。
承温接过,长指抚上寒棱摸索:“这把枭暮锏跟随朕多年,今日,朕便将它赐于你,有它在手,你可上惩佞臣,下打反贼,今后徐州有你,大邺有你,朕放心。”
景昔抬眉,恭敬接过他递来的长锏,却是手臂一沉,险些握不住这冰冷寒铁,它比想象中要重上许多,但适才看他却挥得得心应手。
承温负手望向她:“你是他的徒弟,武功自不会弱,这铁锏长四尺,重叁斗,便是金盔银甲也不是它敌手,遇鬼杀鬼,人挡杀人。”
景昔握紧手中寒锏,心中随之冷了几分,此锏通身无刃,只修四棱,却是威力巨大,血腥无比,一锏劈下,便要敌人血溅当场,监刑司,适合它,这也是他赐于她的缘由。
“臣,谢陛下恩典!”
景昔欲要叩恩退身时,却听他又道:“朕听闻,你在青云山,曾唤景昔?”
闻言,景昔顿住,回身仰头望着与她几分相像男人,须臾,默然垂眸:“臣,明白!”
她怎能不明白,身为皇室后裔,亦深喑这皇权之道,她不仅不能再以公主身份立世,连名号、婚姻,都不能有。
他提青云山,是要让她牢记,这生路、权利,皆是他给她的,他亦可以随时回,能踏着伏尸,踏着族人的鲜血坐上龙椅的男人,又有几分亲情可言。
殿内俏影离去,单屏内缓缓步出一人,拢了袖垂眉低声:“监刑司乃国法之根,九殿下便是再过聪慧,但要执掌隶法,恐是会力不能及。”
承温负手行至窗前,望着渐远身影,眯眸沉声:“范爱卿可有听过此言,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散而反擒,方可兵不血刃。”
“是孙子十六计,欲擒故纵之法。”
“朝中鲜少有人能及爱卿这般能文善武。”承温回过身来,负手沉吟:“徐州地处梁国交界,盗贼横行,动荡不安,监刑司在此地形同虚设,她若能胜任此职,也算为朕分一丝忧,若是胜任不了,宗正皇陵便要多一处坟丘了,朕派往徐州了六位大臣,至今还无一人能活着回朝。”
范琛垂首:“大祭祀那处,陛下不担心她……”
“无妨,便是她悔了心,也翻不出何大浪来,何况叶云詹也不会轻易信她。”承温翻开奏折,忽而,却又合上,“对了,朕听闻,当日青云山中,除了叶云詹与小九,还有一位少年,范爱卿可有打探清楚,这少年,是何人?”
范琛眉峰一沉,呼吸滞了半刻道:“青云山弟子众多,臣观其衣貌,应是个打杂的弟子。”
承温点头,微微挥袖将其摒退,便又执过奏折审阅。
又是一路颠簸,马车摇摇晃晃出了皇宫,徐州乃边境之地,快马加鞭也需一候之光,景昔却并未着急赶路,喝停了车夫,挥退侍从,独自入了钰柳馆,几番打探,孤身来到郊外一处院落。
她立在茅墙外望了望院内,见空无一人,不由蹩了细眉,钰柳馆的消息向来无误,皇家特设的“地下情报公馆”,邺城之下、周边荒野,便是只蚂蚁,都知根知底。
景昔上前推开栅门,行至凉院,欲要推那屋门时,倏然面颊一冷,一枚匕首赫然插进身后栅栏之上,寒霜之声如凌冬料峭自半掩屋内传来。
“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再往前一步,死。”
那平静、冰冷、又熟悉到心自犹颤的声音,让景昔恍如隔世,抖了身子透过门缝,望着门边碎影,低颤唤声:“小弦子……”
房内一片死寂,景昔心海翻腾,握了握湿汗涔涔双手,终是抬了沉步。
山风刮过,房门“吱呀”一声吹开,将将踏出的脚步顿住,景昔满眸错愕盯着屋内白发飘然的男人,如鲠在喉。
邺成一别,七年未见,如今再遇,故人已是霜发满头。
而今算来,他才不过二十有五,记忆里,也是黑发高束,不过七年之景,怎会满头青丝化成霜。
他侧着身子,白发挡了大半面容,景昔看不清容颜,只见得他动作依旧削着手中木剑。
“小弦子,我……回来了。”
她回来了,来看他了,也要带他走。
景昔踏进屋内,拢袖环顾四周,此室简陋异常,除了一榻,便是满地木制兵器,她知道,他甚是醉心武学,对兵器,更是痴迷。
他仍是低头削着手中木剑,只在她出声唤他时,顿了一下,便又动作如初。
景昔突然就失去开口的勇气,她知道,他仍在怪她,或许,她不该再来打扰他。
在她转身时,冰冷声音再次传来。
“你有何事?”
凉风袭过,景昔回身:“跟我走。”
他是个剑客,为人处事皆与手中寒剑一般,一刃见血,直中要害,她与他言谈相处,从不废话连篇。
他低了头,打磨着木剑刃心,半晌才道:“等我。”
景昔长袖一甩,撩衣蹲下,捧着脑袋勾头看他面容。
好在只是白了长发,容颜却是依在,与儿时相比,更是冷毅,嗓音深沉许多,喉结……也凸显了。
若他只是个寻常男人,若他不是个剑客,若他能娶妻生子,今日,她说何都不会来寻他。
但他说过,他为剑而生,杀场才是他的一切,便是这般刚毅冷血男人,却失了“根源”,束在一个奶娃身边做了侍卫。
他将削妥的木剑放在桌上,却是踱步取过墙上寒刃,朝门外行去:“走吧。”
行了两步,却又顿了身子,景昔了悟,小跑着跟来,走在他前面,大摇大摆出了院落。
与儿时一般,小影在前,大影在后,一前一后,一冷一热,夕阳之下,恍如今昔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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