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特殊情况下会爆发潜能,但是这并不包括穿着食品袋跑土坡, 更何况这土坡昨天凌晨还下了一场雨。
简南摔了好几跤, 人群里面有人想要拉他一把,被他推开了, 他只觉得这些人碍眼, 拦着路,走路还都比他快。
他扯掉了脚上的食品袋,很奇异的, 并没有感觉到痛, 于是终于可以跑得更快。
理智一直都在,这两个陌生男人身上就算扛着火|箭|筒阿蛮都可以全身而退,她愿意跟他们缠斗, 就说明阿蛮应该有其他的计划。
但是……
他一边跑一边喘,脑子里但是了之后就开始空白。
一片空白,他都想不起来他跑成这样理由。
眼前有金黄色, 夕阳的光线,老旧的房子,放在客厅里的老式留声机, 吱吱呀呀的,没有音乐, 只有刺耳的空转的声音。
有奇怪的味道,刺鼻,像是用了很多年的充满了尘土的地毯被点燃的味道。
他在一片空白的金黄色中奔跑,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的嘈杂,村民很多,有人和他擦肩而过,有人试图拉他,有人试图和他讲话。
他又摔了一跤。
这次又有人扶他,他甩手,留声机吱吱呀呀的空转让他异常烦躁。
“你这是什么鬼样子?”抽成真空的黄昏房间里突然晃了一下。
简南继续甩手。
“喂!”房子晃动的更加厉害,他觉得这一声喂很生动,有脉搏。
简南茫然抬头。
拉他起来的那个人弯下腰,用身上的外套给他擦脸,外套是湿的,一股鱼塘鱼腥味。
这下那个黄昏房间彻底塌了,鼻子里面刺鼻的地毯烧焦味道不见了,他往后仰,屏着气。
太臭了,细菌的味道。
刚才摔跤被红泥糊了脸,现在终于能从眼睫毛缝里看清楚那个弯下腰的人。
阿蛮。
湿漉漉的阿蛮。
“你这是什么鬼样子?”这句话也是阿蛮问的,她又问了一次。
周围还有人在说话,简南却维持着摔了个狗啃泥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蛮蹲下。
用她身上臭烘烘的外套继续给他擦脸,擦完脸又给他擦手。
简南继续屏住呼吸,他觉得泥巴其实比阿蛮身上的外套干净,但是他动了动嘴,主动把另外一只没擦的手递了过去。
“你这是一路滚过来的么?”阿蛮的语气听起来在调侃,给他擦手的动作却很用力。
“他们说……”简南决定把他们的名字都说出来,“村长夫人告诉我老李家的小孩二丫跑到村里说,她看到你被两个陌生男人推到鱼塘里了。”
阿蛮被他的叙述方式弄得转了几个弯才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这是真的被吓着了,所以把这两个传话的人记得清清楚楚。
“就两个陌生男人,身上还没武器,你没脑子么?”阿蛮低声骂他。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游泳。”简南终于想起了那个但是,那个他大脑进入真空状态前的但是。
“你有可能在和人打架的时候脚滑掉到鱼塘里,这个鱼塘为了培育洱海金线鱼挖的很深,里面很多海草和洞穴。”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游泳。”他重复。
所以他连这个但是都不敢想。
“我不但会游泳,我还能无装备深潜,跳伞,滑雪,蹦极。”阿蛮终于把简南的脸擦出了皮肤原本的颜色,“所有和生存有关的事情,我都会。”
那是她能活到现在的筹码。
“哦……”简南木呆呆的应了一声,还是趴着不动。
“你等一下。”阿蛮发现简南早上跑路的时候穿出去的拖鞋已经没了,他赤着一只脚,膝盖上有擦伤,被红泥巴糊满的赤脚大拇指指甲那一块,有不太正常的凸起。
她站起身,拉住了旁边一个村民,轻声说了两句。
那个村民看看阿蛮又看看简南,往回快跑了两步。
“就那个人。”阿蛮指着简南身后,“穿黑色衣服的那个,他身上没伤就呛了两口水,把他拽下来,换简南上去。”
简南这才看到大部分村民都已经从鱼塘出来了,他身后有三副担架,担架上躺了三个人。
他看着村民十分迟疑的和阿蛮交换眼神。
“就那个。”阿蛮点头,毫不犹豫,“拽下来,他自己肯定能走。”
于是村民就真的把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拽下来了,对方哎呦了一声,听起来倒是中气十足。
“担架上那两个我已经做过急救,都只是骨折问题不大,等救护车来了送到镇上的医院,剩下那个直接送到镇上派出所。”阿蛮吩咐,“我先把简南送到卫生所。”
“你真是要死了。”阿蛮等村民把简南抬到担架上,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骂他。
怕他在村民面前没威信,还凑得很近。
“下次跑出去再不穿鞋子我就把你脚剁下来喂狗。”她说着不可能做到的威胁,气哼哼的。
她说下一次。
“我大拇指指甲翻出来了,脚后跟也磨破了。”
“刚才跑过来,摔了六跤。”
他真空了,但是倒还记得很清楚。
“闭嘴!”阿蛮恨不得掐他。
“刚才那三个人就是你说的外村人的脚印?”他的话痨技能突然解封了。
因为阿蛮说下一次。
“关你屁事。”阿蛮凶巴巴。
……
他就是过来治鱼的,当然关他的屁事。
“你也掉水里了么?”不过阿蛮心情不好他就不问,“要消毒,回去洗澡之前先用我给你的药水,鱼塘里有石灰粉,伤皮肤。”
阿蛮:“……”
“你不痛么?”她倒是真不知道简南那么不怕痛,上次胳膊脱臼痛到一直吐的人这次居然不觉得痛了。
她都看到他脚后跟从红泥土包围下渗出来的血渍了。
“麻了。”简南咧嘴,在担架上躺平,两手规规矩矩的交叉放在肚子上。
麻了,没感觉。
阿蛮没事。
阿蛮说,下次。
***
村里卫生所的医生跟着那几个受伤的人上了救护车,村长在卫生所里徘徊了一阵,想要找人帮忙处理简博士脚上的伤,都被阿蛮劝走了。
“他不喜欢被被人碰。”阿蛮和村长说。
简南躺在卫生所的床上歪着头。
他确实不喜欢被人碰,人多了也会烦躁,但是阿蛮是怎么知道的,他明明平时挺喜欢碰阿蛮的,他对阿蛮的手都已经熟悉到能画出她手指指纹的程度了。
他也大概知道了今天在鱼塘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蛮一开始去了河道上游,看到三个陌生男人形迹可疑,就一直暗中跟着,看着他们在河道口取水,又跟着他们到了鱼塘,在他们打算拿容器往鱼塘里倒东西的时候突然出现,取水的那个人被吓得摔下鱼塘,阿蛮跳下去救人,没想到岸上那两个人居然没想让她上来,拿了根木棍打算把她敲下水。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阿蛮卸下了岸上两个人的胳膊,缠斗的过程中这两人又自己扭伤了脚,在村民们都赶到之前,她已经报了警又联系了救护车。
“我这边发现的东西都在相机里,他们往鱼塘里面倒的东西我也截下来了,已经都交给了民警。”阿蛮把村长送出卫生所,“也留了手机,有问题随时都可以找我。”
她一如既往的想的周到,做事情干脆利落。
很容易让人忘记她今年只有二十二岁。
但是简南最近却经常记得她的年龄,尤其是她眼睛圆溜溜的看着他的时候。
会心跳加速,会呼吸急促,会不自觉的觉得口干舌燥。
“你的伤我都会处理。”这圆溜溜眼睛的主人现在正看着他,“但是我是久病成医,处理方式可能会痛死你。”
“所以护理专业的简博士。”阿蛮凑近他,“你现在脚趾头大拇指指甲外翻,脚后跟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割破了,膝盖脚底板手肘手心都有擦伤。现在卫生所里只有碘酒、酒精、绷带、消炎药,抗生素,要怎么帮你?”
赶走村民然后又撂摊子的阿蛮理直气壮的看着他。
简南突然就笑了,抬手摸了摸阿蛮的头,他一直想做这件事,她的头发又长长了,发质更软了。
她才二十二岁,她会对亲近的人撂摊子,她也会对亲近的人耍脾气。
她只会对他这样。
他是她唯一亲近的人。
“按照你的方法来。”他在阿蛮翻脸前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躺平,“我想试试。”
“试什么?”阿蛮一脸嫌弃的找纸巾擦掉自己头发上沾上的红泥巴。
真讨厌!
脏兮兮的手到处摸!
“试试痛。”简南看着阿蛮,只回答了三个字。
试试阿蛮经历过的痛,虽然这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试试好几次让他心里愤懑翻涌的阿蛮曾经被虐打的历史,他没有同理心,感觉不到别人的喜怒哀乐,但是他能记住自己的。
记住阿蛮是怎么痛的。
“不用打破伤风么?”说是要痛死简南的阿蛮拿着热毛巾先帮简南擦干净手,看到擦痕之后,皱起了眉。
“兽医会定期打破伤风和狂犬病疫苗。”简南觉得手心很烫,被阿蛮摸过的地方,比热毛巾还烫。
“我也会定期打破伤风针哎。”阿蛮还挺惊喜,“苏珊娜教我的,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打了。”
简南又想摸摸她的头,这次却被阿蛮眼明手快的拦了下来,冲他龇牙:“再摸剁了它!”
她举起简南的爪子,凶狠极了。
简南就又开始笑。
很奇异的,一整天过山车一般的心情,放松下来之后,在这个水泥地板都不算特别干净的破破烂烂的卫生所里,他突然就变得很容易笑。
手上的擦伤简单的涂了点碘酒,阿蛮就开始帮他擦膝盖上沾染的红泥巴。
她没有防备心的时候,真的是小孩子心性,先处理简单的,然后才想着去处理难的。
和她工作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如果她不是孤儿,只是个普通家庭长大的女孩子,她现在估计大学毕业还在实习,会和那些在网上希望这辈子帅哥月抛的人一起,聊聊帅哥,开开黄腔,再抱怨抱怨生活不易上司变态工作烦躁。
“阿蛮。”简南喊她。
“嗯?”阿蛮已经处理好了他的膝盖,现在正盯着他的指甲。
“我父母长得都不错,我的五官遗传了他们的优点,所以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叫我小帅哥。”他每次自夸的时候,描述的都非常的一言难尽。
听的人能尬到脚趾抓地,他却一脸认真。
“所以?”阿蛮放下手里的镊子怕一不下心捅下去。
“所以我想把早上话题继续下去。”简南这一次,终于不犹豫了。
“因为我父母的原因,我很排斥恋人关系;成年以后又学了两性关系,导致我对婚姻制度也存在很大的疑惑,如果婚姻制度是一种契约关系,那么解除契约的时候,需要付出的赔偿比之前已经付出的相比差距太多,太不公平。”
“相比婚姻契约,我更相信工作合同。”
“所以我一直在用我认为的最牢固的方法连系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我一直专注在怎么样才能让这样的关系更牢固更有保障上面,忽略了我做这件事的前提。”
阿蛮没动。
她在想她大概能想象得到简南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她也大概非常清楚简南的逻辑。
他拉着她不放,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很多时候,在正常人眼里,他其实挺变态的。
他希望把所有的事情都分出因为所以,因为这样,所以他得那样。
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现在靠着合同说不通了,所以他又开始折腾出了新的理论,在这个理论之前,他又一次加上了很多很多理由。
很多很多,和感性没有关系的理由。
但是这些理性的理由没办法让他变成现在这样,躺在脏兮兮的卫生所,身上都是红泥巴,刚才摔在地上抬头的那一瞬间,脸上空白的让她心里一窒。
她其实一直都被他骗过去了。
因为他理性,所以她也下意识的跟着理性,因为他觉得这样稳固,所以一直以来都很信任简南的她,也跟着相信这样稳固。
再加上她自己也对两性关系没什么感觉,对自己的短板向来非常谦虚的她自然而然的跟着学霸走了。
哪知道学霸其实是个坑。
简南还有很多话要说,他现在说话的语气就是长篇大论的开头。
这个呆子,再说下去可能就能拿出一份新的合同,不知道这一次他又打算赔上什么。
只不过怕她离开罢了。
只不过想要在一起罢了。
只不过,他们两个想法都一样罢了。
“简南。”阿蛮拉住简南的手,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不知道他心里打了多少次草稿,说的真流利。
“我知道我们俩是什么关系。”她欺身上前,和他的脸凑得很近。
简南的喋喋不休停了,呼吸也停了。
阿蛮低笑,扬起了嘴角,嘴唇很轻很轻的碰触了一下简南的嘴唇。
“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她说。
说完之后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
“早上就亲就好了。”她十分郁闷,“现在脏死了。”
不过他嘴唇的触感和她想象的一样好。
“洗干净了再亲。”她决定,撑起身体准备起身。
被定身变成木头人的简南突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动作十分迅速的搂住了阿蛮的腰,用力把她拉下来,紧紧的抱着。
“唔。”他含糊不清的发声。
这下真的完蛋了。
简南睁着眼睛。
这下,他连一厘米的空隙都不想有了。
只想这样抱着,一直抱着,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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