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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言遇刺身亡的消息传到金陵,鬼师立刻知道这是徐佑开始动手的信号,他并不清楚徐佑掌握了多少内幕,也想不通徐佑为何敢在这个时候杀江子言,但他不能冒险,所以当即乔装打扮,离开了前将军府。
之后,他接连进出了三座民宅,换了两次衣服和妆容,来到秦淮河边的码头,就像是最常见的那种行商,戴着幕篱,背着行囊,夹杂在人群里,等待着客船到岸,依次上船。
可到了马牧,却又突然下船,来到村子里的一户农家。家里只有一个老者,人称桑老丈,世代居住于此,他早年丧妻,中年丧子,无后,老实巴交,从不与人争执。
鬼师从行囊里拿出灵威印,恭恭敬敬的递给桑老丈,他枯瘦的手指轻轻的抚摸过印章上的狰狞鬼头,道:“三十多年了,没想到我还能见到这方鬼印……你是李行道的弟子?”
鬼师摇摇头,道:“我不认识李行道。”
“是了,看我这记性!”
桑老丈笑道:“沐过五方血池,受了灵威印,就是六天的鬼师,从此献血肉和灵魂给高天万丈神,再无俗世之名姓,也无俗世之牵挂。”
他悠悠叹了口气,道:“李行道,就是你上一任的鬼师,他年轻时行走江湖用过很多化名,每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但他的真名叫李行道,是李知微的嫡亲后人。”
鬼师道:“大宗师李知微?”
“是,自二百多年前李知微定九品榜,此后李家英才辈出,至李行道这代,更是几乎以一己之力,把六天推到了顶峰……”
鬼师道:“我确实是上任鬼师度入六天,也蒙他照拂多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义。不过可惜,从没听他提起过往事……”
“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桑老丈目视鬼师,道:“我欠了李行道一条命,答应他在这里隐居终生,凡有拿着灵威印的人找来,且救来人一次。”
桑老丈耳朵忽然一动,缓缓站起,佝偻着身子捡起角落里随意摆放着的锄头,手指不见用力,坚硬无比的椟木柄咔嚓碎裂,从里面取出一把细若鱼肠的剑。
剑身锈迹斑斑,显然很多年没有保养,可一剑在手,桑老丈的气势完全变了。
“只是,你这次招惹的对手太过强大!我虽入二品多年,可从没和武道中人动过手,且人老了,剑钝了,实在没有把握战而胜之。如果我死了,还了李行道一命,也算没辜负对他的承诺,至于你,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鬼师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秘府盯上,不仅盯上,还直接追到了这里,把与世无争的桑老丈也拽进了这滩挣扎不脱的沼泽地里。
他原来的打算,是请桑老丈沿途护送他到北魏平城去,因为路途遥远,贼盗横行,孤身一人,不等看到平城外的如浑河水,就丢了性命。
可终究还是没逃过秘府的天罗地网,懒得思索是江子言被严刑拷打后出卖了他,还是徐佑很早就发现了他的踪迹,只能说时也,命也,六天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挽回。
门开,门合。
桑老丈持剑而出,吐气开声,如春雷炸响,道:“何方的朋友,请现身一见!”
鬼师安静的坐在房间里,脑海里回忆起这些年的生生死死,他以文士之身,游走在虎狼之间,谈判、隐忍、统合、取舍,屡败屡战,坚韧不移,却在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功亏一篑。
他要改命,命运在对他肆无忌惮的嘲笑。
他要逆天,老天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死死的按在幽冥。
只是,他尽力了,也就无悔了!
鬼师发现,这会的心里,竟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
窗外时不时闪过几道夺目璀璨的剑光,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打开,袁青杞的倩影出现在眼前,鲜血从八景伏神剑的古朴剑身轻轻滴落于地。
在她身后,还有黄庭宗的六位小宗师。
桑老丈败了。
鬼师仰着头,幕篱遮掩下,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轻笑道:“徐佑要杀我,还是要见我?”
袁青杞淡然道:“听闻鬼师智深似海,又岂会猜不到大将军的心思?”
“元君谬赞了!”
鬼师叹了口气,道:“我总是自以为能够揣摩徐佑的心思,结果元君也看到了,今日如丧家之犬,一败涂地。这位大将军喜怒不形于色,权位愈重,城府愈深,谁又能真正猜透他的心思呢?”
袁青杞笑道:“幸好我不是大将军的敌人,这样的难题,就交给鬼师去伤怀好了。请吧,外面备好了马车,大将军在益州等你。”
益州,彭模。
袁青杞先和徐佑见礼,众目睽睽,一是道门新主,一是三军统帅,礼数不能缺。等车驾全都进了院内,徐佑问道:“人呢?”
“在马车里。”
“怎么擒住的?没闯前将军府吧?”
“没有,正如大将军所料,他做贼心虚,得知江子言的死讯,立刻偷偷的离开了前将军府。”
袁青杞说了追踪的过程,道:“……那老者姓桑,入了二品,功力很是深厚,可毕竟上了年岁,又似乎不怎么懂技击之术,被我一剑杀了……”
徐佑惊讶的看着袁青杞,道:“再老的二品也是二品,你刚入三品没多久,就能越品杀人了?元君,九天洞元玄功当真这般神妙吗?”
袁青杞似笑非笑的道:“怎么?想学吗?”
徐佑笑道:“只要你愿意教,我就愿意学,再能一道去拜见咱们的师父,就更好了。”
袁青杞白了他一眼,道:“经不轻授,法不轻传,大将军诚心不足,容后再议吧!”
徐佑试探袁青杞的师承,见她不上钩,只能摸了摸鼻子,扭头对朱信低声道:“连车带人弄到偏院去,不许任何人靠近,稍后我去见他!”
朱信点点头,冲白易打声招呼,两人护着鬼师乘坐的那辆马车往偏院驰去。
“元君,请!”
“大将军,请!”
两人联袂来到房内,对面而坐,徐佑为袁青杞泡茶,端起杯子递到跟前,衷心的表示感谢,道:“幸得有你!我把谷雨清明侯莫他们都带来益州,金陵缺少一锤定音的高手,若遇到桑老丈这样的二品,怕是鸡飞蛋打,真让鬼师脱了身……”
当年和袁青杞合作击杀白长绝,她的九天洞元玄功实在是厉害之极,给徐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捉拿鬼师,徐佑不放心别人,特地请了袁青杞离开黄庭山,潜伏在金陵暗处,亲自出手。
她果然没让徐佑失望,哪怕鬼师事先有了周密安排,奢侈的用二品小宗师作为退路,可照样没能逃离袁青杞的手掌心。
绝对的实力,自然能赢得绝对的信任!
简单的说,你办事,我放心!
“大将军可是越来越小气了,这么大的功劳,就用一杯茶打发了我吗?”
“你说,只要我做得到!”
“那不成,我提条件,岂不成了交换?你的诚意,自然由你来提!”
袁青杞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些话,但徐佑何等样人,心里清楚她是有所求,而无法开口。
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能听到院子里蝉声阵阵,没来由的让人觉得烦躁。
徐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凝视着碧绿茶水里的清俊倒影,道:“如果你想让我饶孙冠不死,我做不到!”
袁青杞沉默了一会,道:“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对抗天师的底气何在,就算你能率精兵攻克成都,可天师若是想走,天下无人可以留得住他……”
“事已至此,告诉你无妨。我说服了元光,由他出手,在成都对决孙冠。”
“啊?”袁青杞惊的差点打翻了茶杯,道:“元光!”
“不错!”
徐佑平静的表情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其实你不应该吃惊,能抗衡大宗师的,唯有大宗师,除了元光,天下还有谁敢和孙冠一战?”
“可,可他是元光,北魏的大宗师……”
“元光又怎样?只要运作得当,北魏的大宗师,也能为我所用。”
徐佑背对着窗,整张脸藏在暗影里,低沉的嗓音让人不寒而栗,道:“阿元,一旦孙冠生离成都,势必后患无穷,你我除非尽快迈入一品山门,否则后半生都要生活在无尽的恐惧当中。”
袁青杞呆呆的望着徐佑,好半天没有说话,末了摇头苦笑,道:“我此次来,是因为实在不愿意看到你和天师斗的两败俱伤,他杀了我,我固然伤心欲绝,可你杀了他,也非我所愿……我原打算等你攻下成都后,天师筹谋多年的人间神国终于变成了虚妄泡影,我或许可以试着和他谈谈,若能让他立誓,退出天下纷争,从此安享晚年,也算尽了师徒这场情分……”
徐佑摇了摇头,道:“你太天真了,就算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同意放孙冠一条生路,朝廷的大臣们会答应吗?皇帝会答应吗?不可能的!”
袁青杞失神了片刻,双手交叠放在案几上,缓缓低头,脸颊压着手背,双眸满是忧伤,轻声道:“或许吧……我当时只是想,天师打仗肯定是不如你的,益州之战,其实在你出兵的那天,就已经决定了胜负。但我很怕,怕天师恼羞成怒,说不定会不顾身份来杀你。你偏偏又胆大的很,兵分两路,却不和主力同行,只带一万人就打到彭模,身边的亲卫不过千人,他们总不能日日夜夜的守着你……彭模距离成都只有一百多里,旦夕可至,天师若潜入大营行刺,旁人根本发现不了……”
听着袁青杞的喃喃低语,徐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柔顺的青丝就像是手里解不开的结,死死的缠绕着彼此的曾经和未来。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谢谢了……”
“担心你,只是其一。”
袁青杞并不反感徐佑的温柔小动作,脑袋还很可爱的蹭了蹭他的手心,道:“其二, 我知你行事向来稳妥,也怕天师被你用计困住,死在你的手里。若天师死去,元光将成为南北两国唯一的大宗师,届时天下无人可制,对大楚未必是福。”
徐佑理解袁青杞的担忧,别看孙冠现在造反,和朝廷搞的势不两立,可如果元光真的不惜一切来江东为祸,肆意的刺杀朝廷的各级要员,甚至对皇帝也产生了威胁,朝廷肯定要不计前嫌的诏安孙冠,甚至会给予他更大的自主权,然后命其抗衡元光。
这就像是后世的大杀器,可以不动用,但绝不能没有,大宗师解决不了两国之间的战争问题,但是他可以解决很多可以影响战争进程的重要的大人物。
所以,袁青杞想用这个理由,说服徐佑给孙冠一条生路,也让孙冠放弃所有,归隐山林,给所有人一条生路。
现在听了徐佑的计划,她知道,自己的盘算只是痴心妄想,绝不可能实现!
因为徐佑这场布局,把孙冠和元光全都拉入了局中!
“可我确实太天真了,以你的智计,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徐佑叹道:“天师道祸乱益州,是腹心之患,我欲为朝廷除之;索虏占了黄河以北,是华夷之争,我欲为天下除之。故而,行此计,无论谁胜谁负,对楚人而言,皆是胜利。阿元,这不是不择手段,而是穷尽所有可能后,选择最低损失的一种策略。”
听徐佑突然叫她的小字,袁青杞的心绪有些紊乱,坐起身子,借撩头发平复了一下,道:“所以,你故意引元光南下,坐观两虎相争。若天师杀了元光,北魏不仅再无大宗师坐镇,也失去了战场上的无敌统帅,与大楚,正得其利;若元光杀了天师,益州之乱弹指可定,可以极大的减少楚军的伤亡和补给压力。不管谁胜,活下来的那个人也不可能完好无损,然后,你再当那黄雀于后……”
徐佑笑道:“你只说错了一点,如果孙冠胜了,我会继续倾尽所能杀了他;可如果元光胜了,我会放他离开。”
“为什么?”袁青杞不解,道:“若放虎归山,等元光养好伤势,不是正应了我刚才的担忧吗,谁人可制?我还以为,你费尽心思,是要把两个大宗师全都除掉……莫非,是怕影响魏楚之间的盟约?”
“两国盟约的签订,是大势所逼,元光的死活不会影响当前的大势,自然也不足以影响盟约的存续。只是,杀人要看利弊,元光南下,不会孤身一人,元沐兰和外侯官都会重点保护,想要杀他,以益州的山川形势,无法动用军队,我们得做好死伤多名小宗师的准备,是让清明去死,还是让白易去死?”
徐佑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疲惫,道:“阿元,你要知道,我在朝中还有无数强敌,若是把自身实力折损在益州,回京之后,做起事来就更难了……”
袁青杞无言以对,她能指责徐佑保存实力吗?不能!恰恰相反,为了国家百姓,他已付出太多。
只有先保全自己,才能实现远大的抱负,袁青杞还不至于糊涂的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既然这样,还不如大度点,元光胜了,就放他走!回到平城,秘府有讹兽计划为元光扬名,元瑜定容不下他,元光若不反抗,只有一死,若是反抗,北魏内乱,对大楚更加有利。”
徐佑顿了顿,清澈的眼神眺望着门外的山景,道:“至于你说,怕没了孙冠,元光无人可制,未免太过悲观……”
袁青杞娇躯微震,不可置信的看着徐佑,失声道:“你?”
徐佑在洛阳和朱信一战后迈入二品山门,仅仅过去了一年多,要是再破一品山门,将会成为二百余年来最年轻的大宗师!
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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