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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清芷清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清珞踮着脚往外张望,疑惑道:“我家小郎呢?”
徐佑正要答话,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青年男子,穿着黑衣缯裤,孔武强健,眼睛精光四射,手中捧着十幅画卷,恭敬的道:“我奉命送徐郎君出府!”然后奉上画卷,道:“小郎交代,这是欠徐郎君的十幅画,用来偿还上元夜的那首诗。至于先前百幅画的戏言,想必徐郎君也不会在意了。”
徐佑心里叹了口气,接了画卷,指尖轻轻拂过光洁的纸张背面,似乎还能感触到张玄机执笔为画时的温度。
只可惜,有些人,遇到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什么?出府?”
清珞猛的跳了起来,抓住那人的胳膊,急匆匆道:“清河,小郎在哪?干嘛急着送客?好不容易才把人盼来……呃,不是,我是说……”
她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唯恐惹得徐佑看低了自家女郎,顿时急得要哭出声来。清河道:“小郎好像心情不好,已从后门回府去了,让我代为送客。”
“心情不好?”
清珞眉头微蹙,转瞬明白过来,怒而回头,道:“徐佑,你是不是惹小郎生气了?你这个负心薄幸的家伙……”
“清珞,不得胡闹!”
清芷一把拉住她,神色清冷如霜,道:“再多说一字,今日起去做九章,三月内不许出门!”
清珞和清芷情同姐妹,平时可由着性子刁蛮些,可只要清芷真的发了火,她也从不违逆,这不是惧怕,而是发自内心的敬爱!
“徐郎君,既然小郎吩咐,那就不留你们,请!”清芷虽然担心张玄机,可也不愿在徐佑面前失了礼数,送他们到桃林边,然后躬身施礼,掉头回了院子。
院门轻轻关上,隔开了两个世界。
清河将徐佑一行送到柴门入口处,然后回去复命,左彣这才找到机会,低声问道:“郎君,究竟发生了何事?”
徐佑回首再看了看桃林,脚步坚定的迈向了来路,道:“没什么要紧,我们走吧!”
张玄机并没有像清河说的那样离开桃林回了张府,她坐在院子最后进的池塘边,亲手喂食着两头通体雪白的鹅。
“阆风,你总是呆呆傻傻的,将来嫁了人,那可如何是好?”
“嘎……嘎嘎……”
“不嫁人?那怎么行呢?女郎总是要嫁人的,一个人孤独终老,未免太苦了,对不对?”张玄机的双脚没入池水里,纤长的玉足如春笋初剥,毫无瑕疵,轻轻的晃动着水面,道:“你看,你还在犹豫,白水却已经开始点头了。”
她伸出手想去摸另一头名叫白水的鹅,它刚吃光了食物,恶狠狠的张嘴来咬:“啊……白水你又咬人……这样不行的,凶巴巴的,怎么讨阆风的喜欢?”
阆风和白水都出自屈原的《离骚》,一为仙人居住的神山,一为饮而不死之泉,现在变成了两头鹅的名字,满是童趣。
阆风挥了挥翅膀,搅起的水花赶走了白水,很形象的表达了嫌弃之意。白水对张玄机十分凶恶,可面对阆风立刻怂了,乖乖的躲到了一边。
张玄机温柔的抚摸着阆风的脖颈,俏脸贴在了它的额头,笑道:“总是你在保护我……小女子谢过了!”
“女郎,女郎!”
清珞焦急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张玄机没有做声,痴痴的望着水里的倒影,不知想些什么。
“女郎,我还真以为你回府去了。”清珞发现了张玄机,大喜之下,提着裙裾快步跑了过来,匆忙中踩到了小石子,一个踉跄,顿时往前扑倒。
张玄机及时转身扶住了她,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躁,羞不羞?”
清珞吐吐舌头,站直身子,关心的道:“女郎,你没事吧?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了徐佑,他竟敢惹你不高兴,我……”
张玄机脸色微沉,道:“你骂了徐郎君?”
“我,我……其实也不算骂了,只是,只是小小的惩戒他一下……”清珞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张玄机的神色,怯生生的道。
“清珞,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张玄机狠狠的点了点她的脑门,道:“现在回房去,今日做完均输和盈不足才能吃饭,否则的话,我禁你的足!”
“女郎,我,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欺负你!你就是禁我足,我也要说,徐佑负心薄幸,无耻之尤!”
“你啊,只是个小孩子,又懂得什么是负心,什么是薄幸!”张玄机没有因为清珞的顶撞而动怒,语气转为淡然,道:“我和徐郎君仅在钱塘见过两次,蒙君不弃,送我海上生明月的诗句。除此之外,这一年多来,再无任何来往,人家连我的容貌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名姓,何来的负心,又何来的薄幸?”
“这……这,”
清珞觉得女郎说的话虽有道理,可不知怎么就是不太舒服,道:“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女郎自钱塘回来后,日夜盼着徐佑能赴约前来,平时顶多三五个月来这桃林住上七八日,可这一年多的日子,足足有一半都呆在这……这有什么好,吃用不便,出入也不便,屋里又潮湿,蚊虫也多,更可气的是人丁稀少,入了夜,吓的连门都不敢出,跟府里比起来,女郎受了多少委屈?”
“那只是你的委屈,不是我的!”张玄机摇摇头,双手抱膝,微微笑道:“清风、桃树、明月、蛙鸣,还有这两头鹅,无不是上苍的恩赐,住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而不是为了等某个人!”
“我说不过女郎!”
清珞悻悻然,心里却道,女郎如此嘴硬,想必被那徐佑伤透了心,我刚刚真应该不听阿姊的,狠狠的骂他个狗血淋头才是。
“好了,不该你想的,以后不要多想。我劝你还是想想均输和盈不足的算题如何解答,听清芷说,今晚的膳食可是很丰盛的,做不完算题,没得饭吃……”
清珞嘟着嘴应下了,她年少不懂情爱,明明女郎对徐佑极有好感,可为什么闹到现在这步田地?不过在她想来,定是徐佑的过错,自家女郎这般天上神仙似的人物,莫非还配不上他不成?
刚打发了清珞,清芷也跟着过来,说了句徐郎君已经离开了,静静的站在身后。张玄机默然片刻,突然笑道:“怎么,你也是来劝慰我的吗?”
清芷道:“女郎做事自有女郎的道理,况且和徐佑只是普通朋友,合则来不合则去,哪里需要婢子的劝慰呢?”
张玄机抬手轻挥几下,阆风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嘎嘎叫了两声,游向了别处。一边正玩耍起劲的白水看到,忙不迭的拍打着翅膀跟着去了,由于拐弯过急,还差点钻到水里。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张玄机站了起来,望着追逐嬉戏的两头鹅,眸光透着难以尽述的温柔神色,道:“还记得我教你的《北风》诗吗?只有惠而好我,才可携手同行。清芷,人世间许多事,强求不得!”
“是啊,强求不得!”
清芷心中一痛,强作笑容,伸手扶住了张玄机,道:“女郎,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缓缓而行,清芷悄悄扭头看了眼池中的鹅,它们脖颈相交,额头轻触,无忧无虑的追逐嬉戏。
鹅犹如此,人何以堪?
张玄机却没有再回头,清明如水的眼睛透着淡淡的悠然。经过这段时间的平静,她的心里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既然徐佑以貌取人,那便不是她要寻觅的良人,所以无所谓伤悲和难过,就像两缕清风,从不同处来,不能相融,就继续往不同处去。
如此而已!
回到吴县的住所,徐佑借口乏累,自去房内休息。履霜拉住左彣,悄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师郎君会留饭呢……”
左彣摇摇头,道:“我和清明留在房内,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但看郎君的神色,应该心情不是太好。你等下试着劝两句,看能不能开解一二!”
“嗯,我知道了!”
这时听徐佑喊道:“履霜,来,帮忙把这几幅画挂起来。”
履霜指了指房内,示意要过去,左彣点点头,轻轻关上了门。
十幅画依次排开,挂在了墙壁上,履霜擦去秀额的汗珠,笑问道:“真是好画作,依我看,虽比不得顾府君,可也堪称丹青妙手了。”
徐佑负手站在画前,仰头久久不语。履霜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因为她知道,小郎现在需要的是安静,而不是所谓的开解。
第一幅画,远处孤山耸立,山下烟波浩渺,顺流而上,百里之遥的高墙大院里坐着一个女郎,正踮起脚尖,翘首眺望着远处的孤山。
整幅画只有寥寥数笔,没有浓墨重彩,更没有精心雕刻,可山水、人物、意境跃然纸上,暗藏的丹青技法无比纯熟。
徐佑明白,这是钱塘湖雅集,他得以扬名的那一天。
第二幅画,山作龙首状,半腰处有洞口幽深,几人前后站立,似有争执。最前方一男子头戴幕篱,背对众人,身体却略作回顾,仿佛在侧耳倾听。这幅画更是将细节微妙处描绘的栩栩如生,那男子欲去又不想离开的心理,通过身体语言胜过了一切。
这是龙石山的初见,不太和谐的开篇,却都给彼此留下来深刻印象。
第三幅画,是买芋头的老者,听了转述徐佑的高论,张玄机开怀大笑。自吴县离开,她一直心事重重,这还是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畅快和高兴。
第四幅画,上元佳节,彩灯如昼,街道两侧密密麻麻的行人,围着灯谜或议论,或凝思,或聚众,或独行,每个人都仿佛从纸上活了过来,有血有肉有骨。在画卷尽头,一人手持玉蝶寒梅,递给了另外一个人,那人藏在袖内的手明显握成了拳头,可见当时的心情紧张。
第五幅画,石桥横跨溪水,天上明月生辉,两人隔着数步的距离,可身影却在桥面上近了些,虽然没有交叠,却若即若离。这也是唯一一幅有题跋的画,左上角秀美的笔迹写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是徐佑送她的诗,那一刻,或许徐佑想起了那些已经不在的亲人,而她的眼中,只有身边的这个男子!
第六幅画,是滚滚流淌的春水,水边桃花万株,无有尽头,一女郎穿着褶裙,立在江水边,凝望着钱塘的方向,迟迟不愿离开。
第七幅画,远处的钱塘四处烽烟,夕阳西下,天际染成了鲜血的红,哀嚎、哭泣、麻木的人们争抢于道,女郎依旧在江水边,却不眺望,而是低垂着头,双手交叠胸前,为失陷钱塘的那个人苦苦的祈祷,祈祷他平安无事。
第八幅画,一人躺在病榻上,周边围拢了很多人,有人宽慰,有人焦急,有人把脉,有人端着茶水,但不管怎样,他们至少可以出分力,尽片心。那女郎却只能枯坐在高墙内的花树下,焚着香,同上次一般,低头默默的祈福,她的衣袂,已有了泪水滴落而成的水渍。
曾因酒醉鞭名马,唯恐情多误美人,
徐佑从不曾想过,张玄机已经用情如此至深。这一年多未见的时光,他于生死间来回搏杀,稍有疏忽,就会万劫不复。可尽管如此,身边的家、朋友、部曲,要么毁于战火,要么惨死刀下,要么从贼忤逆,全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他用尽了智慧和精力,才于千难万难中闯出了一条生路,熄灭了席卷大半个扬州的动荡不安,午夜梦回之时,或许偶尔想起过那个曾共游上元夜的女郎,却并没有在心中过多的停留。
情之一物,对那些乱世中浮沉的人来说,其实,真的很奢侈!
第九幅画,男子病愈,且于三军阵前,意气风发的看着雷霆砲击垮了白贼。女郎提着裙裾,于花树下开心的转着圈,落花如雨,人如玉。
前九幅画显然分别作于不同的时间,有的陈旧些,有的鲜艳些,而第十幅画,或者不能称之为画,分明是刚刚写就,凌乱的笔墨尚未干透,只写着一行字:
徐郎君,前路跋涉难行,万望珍重珍重。
徐佑看到这里,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击中,伸出手去,抚过这几个字,良久良久,道:“履霜,取衣裳来,我要去见飞卿!”
“啊?”履霜匆匆进来,劝道:“小郎,天色已晚,若无要事,不如明日再去……”
徐佑忽然一笑,如明月破开云幕,道:“宜早不宜迟,现在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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