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热的血液入喉,沈光明感觉犹如得到新生。
僵冷的身体一分分热起来了,手脚也渐渐有了知觉。沈光明留恋热血的温度,不舍得放开,但顾及唐鸥身体,最终还是停了口。见唐鸥手臂上的那个小小的血口,他又伸舌头舔了舔。
唐鸥立刻将手缩了回去。
“没事了?”他问。
沈光明连忙摇摇头。
见他气色稍有恢复,唐鸥厉声道:“运行大吕功时,必须凝神定气,你本身根基不稳,十分凶险,竟还这样毫不在意?”
沈光明不好跟他说自己想的什么才岔了真气,挠挠头呵呵怪笑。
唐鸥见手腕上伤口止血了,便也起身准备要走。临出门前他转头叮嘱:“沈光明,以后别乱喝别人的血。”
沈光明:“……只能喝你的?为何?”
唐鸥愣了片刻,眨眨眼,沉声道:“因我身有青阳真气,能和你的大吕功调和。除我之外,谁都不行。”
沈光明:“……”
他点点头答应唐鸥。眼看唐鸥走出去合上了门,他才闷声笑起来。
反正我也没想过去喝别人的血。他想。可是唐鸥说谎的模样,实在太有趣了。
第二日清晨,仍在梦中的沈光明突被外面的马嘶声吵醒,
林少意骑着一匹马在院子里转圈,见沈光明从窗户里探出个脑袋,便问他:“唐鸥呢?在你屋里?”
“不在。”沈光明奇道,“现在什么时辰,你要出门?”
“我要去辛家堡,和唐鸥一同上路。”林少意不耐道,“他去哪儿了你知道么?”
沈光明摇摇头。林少意调转马头跑了。
洗漱完毕,沈光明又练了一遍大吕功。他不敢再胡思乱想,这一遍很快就练完了。他记着方寸掌的口诀,练习聚气的方法,一来二去,也被他找到了一些诀窍。
唐鸥回来的时候沈光明也正要出去觅食,见他走过来便告诉他林少意来过。
“我知道。”唐鸥说,“少意盟和丐帮的人要去辛家堡。我也一起去。你去收拾行李。”
沈光明连忙转身回房收拾东西。顺手将藏得密实的春宫图册也一并拢入包袱中,他不免有些遗憾:还没看完呢,不晓得还有没有时间再看。
两人离开院子前往少意盟大门与林少意集合。林少意见沈光明也一同跟了过来,眉头大皱:“他也去?”
唐鸥利落道:“去。”
林少意无语片刻,将唐鸥拉到一旁:“你为何总是要带着这个麻烦?他不是已经学会了大吕功,那便与你无关了啊。”
唐鸥瞥他一眼:“谁说无关?他功夫练得不到家,我要监督着。”
林少意:“……你,你真是……”
他这边还没说完,少意盟门口传来清脆马蹄声。
“哥哥!为什么沈光明能去,我不能?”林澈冲林少意喊。她换了一身戎装,背上背了个小包袱,手上牵着一匹大白马。
沈光明一见那白马便移不开目光。林澈看看他,转头冲林少意道:“他去我也去。”
她话音刚落,一直站在一旁的七叔开口了:“林姑娘,你万万去不得。”
林澈不敢对长辈发怒,小声反驳:“我为何去不得!”
七叔缓缓道:“林盟主此次亲自率众前往辛家堡,少意盟里能当家的,除了林大侠便只有林姑娘你了。姑娘英姿飒爽,可谓女中豪杰,这少意盟上下的平安,还得靠林姑娘细心照看。”
他语气平缓,字字有力。林澈呆了片刻,脸上显出犹豫神情。
林少意连忙让唐鸥和沈光明两人上马,率着众人匆匆离开。七叔与丐帮众人挡在路上,恰恰阻断了林澈的去路。林澈反应过来时已经追不上了。她气得连连跺脚,但老乞丐说的话确有道理,半晌后终于还是悻悻回去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众人在十方城的码头上会合。沈光明直到看见那艘大船,才知道少意盟这次是想走水路过去。
马儿都上了船,眼看锚起了,踏板也收了,林少意的胳膊突然一疼:沈光明脸色惨白地抓着林少意的胳膊。
林少意:“……你晕船?!”
沈光明捂着嘴巴不敢出声。他跟着方大枣走南闯北,因方大枣晕船很厉害,他也从未乘过船。短短的渡江扁舟倒是乘过,但那最多不过一盏茶功夫,如今一想到这大船,这航程,这日夜不断的摇动,沈光明一口酸水从腹中涌上来,差点没忍住。
林少意被他抓得手疼,只好拖着他往舱里走。唐鸥从后舱安置马匹回来,便见沈光明一脸惨白地靠在船舱里,林少意正将一杯茶递到他嘴边。
“喝茶,自己拿着。”林少意道,“……手软?拿不了?”
沈光明说对呀。
林少意怒了:“你别蹬鼻子上脸。”
沈光明:“得武林盟主服侍,这荣幸可不是人人……”
话未说完,他嘴边的茶被唐鸥拿走了。林少意一见唐鸥回来,立刻松了一口气:“交给你,我去找七叔商量些事情。”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唐鸥拿着那杯茶,静静看着沈光明。
沈光明不敢造次,连忙抖着手接过来喝了。
唐鸥:“怎么,喜欢盟主服侍,不喜欢我服侍?”
沈光明:“不敢不敢。”
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不敢跟唐鸥开这样的玩笑,许是怕被他嫌弃,许是怕被他讨厌,又或者都有。沈光明没力气想那么多事情,他晕船得厉害,总是想吐,脑袋又发晕,因而连讲话声音也颇小。唐鸥见他实在虚弱,也不挤兑他了,默默坐在他身边看着船舱外的景致发呆。
郁澜江由西往东,是横亘这苍茫土地的一道深渊。
传说上古天神造就此大陆时,恰与兄弟起了争斗。两人一路打斗,从天上打到地下。兵器神光乱迸,人世间的土地上留下了许多沟沟壑壑。这郁澜江便是那天神诛杀兄弟时的致命一剑。剑气冲破神祗的身体,冲破虚缈的天际,深深扎入土地之中,切割出一道极深极长的伤痕。天长日久,神祗的尸身化作连绵群山,而血液源源从山中流出,将这深之又深的裂痕灌满了。
这灌满血液的伤痕有险峻处,也有平缓处。此时船只正在平缓江面上行驶,仿佛滑过粼粼水面,只在船后留下翻着白浪的一道轨迹。
两岸青山翠柏,鸟语声声,间或有梵钟敲动,其声绵长悦耳,震动四野,雀群扑扑腾起。
唐鸥沈光明都看得入神。船舱中有几扇大窗,清风灵活穿过船舱,吹动茶碗里平静的几片浮叶。
日头渐渐升高,船只穿入略为狭窄的河道。山峦托着沉厚的云,一场山雨正在酝酿。
“要下雨了。”唐鸥起身道,“这里风有些大,我去看看那些马。船身摇晃,它们会很难受。”
他走出几步,想起身后的少年和自己在意的马同样晕船晕得厉害。唐鸥转身回来,弯腰道:“你若觉得难受,试着运一运大吕真气。晕船是因为体内气息不稳,冲撞五内,你学会用大吕功来平顺气息,就不会晕船了。”
沈光明连连点头。
唐鸥走后不久,他便看到江面的波光碎了。
密密的雨丝从云里坠下来,模糊了天地。远处山间有猿猴哀鸣,声响在山间跌宕,落入他耳里。
越往前行,风便越大。因河道狭窄,两岸青山几乎相连,更有石梁从半空遥遥跨过,船只行驶得愈发谨慎。
沈光明依照唐鸥所说,运起大吕真气:体内胡乱奔逸的气息终于平稳下来,那种喉头翻动的呕吐*也消失了。
他十分高兴,胡乱抹了把脸就要走出船舱。才踏出一步,舱外飞快钻进来一个人。
“好冷呀。”阿岁发着抖,“唐大侠让我来找你,说舱里暖和一些。”
沈光明在舱里找出一些旧袍子,全都堆到了阿岁身上。
阿岁似是着凉,脸上微微发烫,却仍说自己冷。
“师父去给我煎药了。”他小声道,“我就在这里待一阵子,不会弄脏的。”
沈光明:“……你待多久也不会弄脏的呀。”
他干脆在阿岁身边坐下陪他说话。
阿岁与沈光明年纪相仿,但看上去比沈光明还瘦弱一些。他虽生了病,但仍十分精神,跟沈光明说起自己一路上的趣事。他长相伶俐,好看小姐总会会给他吃食,有时候用手帕包着递给他。那手帕也都是香的。有些公子也十分慈悲,见乞丐们衣衫破旧,会将家中旧衣整理相赠。
“当然也有坏人。”阿岁笑道,“不过好人比坏人多。”
沈光明问他怎么成了乞丐,阿岁便努力开始回忆。
“我以前不是乞丐,家里还挺有钱的呐。”他笑道,“不过太久了,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家里有许多房子,有好看的花园,爹娘都十分疼我。家中还有兄弟姐妹,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他们春天带我去放风筝,夏天带我去摸藕。城里特别热闹,我最喜欢到城里去玩儿。”
“那你怎么不回去找爹娘,要做个乞丐?”沈光明问。
阿岁眼神中流露出遗憾:“我不记得了呀。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在一个工地里干活。说是干活,也常常受人欺负,身上被打得都是伤。师父把我带走了,治好我,但是我对以前的事情印象就已经不清楚了。”
他侧着脑袋让沈光明看他后脑勺:“这里有个伤,是个大汉用砖头砸的。我背上也有,你可以看看……”
“不看了。”
沈光明难过起来。
阿岁说不清自己年纪,但看他的身量,沈光明总是想起沈正义。
他又开始疯狂思念起自己的弟弟妹妹,长吁短叹。
阿岁见他忧愁,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引起了他的伤心事,连忙安慰道:“我现在挺好的。师父,叔叔伯伯,还有帮里的弟兄都特别疼我。”
沈光明闻言更加伤心,摸着阿岁的脑袋说:“可怜孩子,沈大哥给你点儿东西让你开心开心啊。”
阿岁:“好啊。沈大哥你人真好。”
沈光明说那是。他一边应着,一边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了那本春宫图册。
交给阿岁的时候,他还特别留心地听舱外的脚步声,生怕唐鸥回来。
阿岁一见封面上两个赤.裸相拥的男女,脸噌地红了。
“这这这……这这这……”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图册,眼神不敢往上摆,“这东西不好。”
“怎么不好了?好,可好了。”沈光明翻开,一一地给他看,“这玩意儿我还是在你们的庙里掏的呢,不是你的?”
阿岁捂着一张发红的脸:“不是!我们从路上捡了几个包袱,还没拆看!”
沈光明笑着把他的手拉下来:“没看过更好,开眼界呀。一看你就是个雏儿。你把这图册看完了,就什么都懂了。”
小乞丐仍是不敢翻开,但眼神已悄悄往图册里瞥:“沈大哥,你、你都懂呀?”
沈光明顿时心虚,连忙嘿嘿地笑:“那是自然。男人都懂这个。”
阿岁终于被他说服,十分崇敬地在沈光明的解说下认真看起来。
船只穿过了这道狭湾,江面再度平缓,船身也不再剧烈摇晃。
唐鸥放心地从后舱回来,看到沈光明和阿岁坐在地上,齐齐看着他。
“……很热吗?”唐鸥奇道,“你俩怎么都红着脸。阿岁,你好些了没?”
未等阿岁回答,沈光明连连摆手:“不热、不热。”
唐鸥眯起眼睛看他:“我问阿岁,你急什么?”
沈光明将那春宫图册藏在阿岁盖着的旧袍子里,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阿岁刚刚跟我说了些小时候的事情。他心里难过,又不好哭出来,憋到脸红。”
为增强可信度,他说完扭过头,亲昵地揉揉阿岁的脑袋:“哎哟,可怜娃娃。”
阿岁满脸惊悸,畏畏缩缩地不敢看唐鸥,在旧袍子里缩成一团,依偎着沈光明。
唐鸥便信了。“有什么不好哭出来的。江湖儿女不要这么婆妈,该笑便笑,当哭则哭。”他顺手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径直往前走出了船舱,“你们继续说话吧,我到前头去看看。”
眼看他离开了,船舱里的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书……这书不好。”阿岁急急道,“我不看了,你拿走。”
沈光明只好将图册揣入自己怀中,默默运起大吕真气平息体内气息。
当夜,少意盟的水手们拿了工具在江中捕鱼。鱼儿们活蹦乱跳,味道鲜美。沈光明头一回吃到这么新鲜的河鲜,大快朵颐。
少意盟的水手们吃饱了,一个个都在船上活动起来。有两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拈着叶子吹曲儿,逗得船娘大笑不止。水手有男有女,个个豪爽快意,沈光明看着他们,便隐约明白林澈为何这样渴望闯荡江湖了。
夜色渐渐深了。沈光明仍没有睡意,阿岁白天里睡得多了,晚上也特别精神。两人便坐在船舷上,听水手们说这郁澜江上的故事。
水手正说到那无人的船只从浓雾中缓缓露出来,两位少年屏气凝神,船舷下突然扑腾一声响。
阿岁顿时跳起来,面无血色。
沈光明哈哈大笑:“看你吓得,哈哈哈哈!”
水手们也随着一起嘲笑起阿岁,阿岁讷讷跟着呵呵两声,仍想听故事后续,又在沈光明身边坐了下来。
“不过是一些水声,你怕什么。”沈光明笑着对他说,顺带侧头往水里看了一眼。
一个黑魆魆的脑袋浮在水面上,正好与他对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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