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柳叶青的纱罗袖口翩然如蝶,闪烁眼前,覃楠兮被那一团急匆匆砸了来的淡绿连拉带扯的扶下了车。
趔趄着刚站稳,终于看清面前的是满脸喜色的小飞。今日的小飞一改往日粗糙随意的打扮,一身青绿的儒裙,娇俏俏立在面前,眉染青黛,唇点朱红,恍如三春的枝头的幼叶,娇嫩羞涩。裙裾上蔓延的缠枝蔓草纹样,随着她翻飞的脚步,在微飒的秋风中缱绻徜徉,缠绵的仿佛覃楠兮一路而来时的梦境。
“你!”攀起小飞的手臂,覃楠兮意外的上下打量她,却在目光落向她兴奋的小时,不觉被心底忽起的一阵绞痛所摄。小飞那一双湛湛双眸,清澈懵懂,却顾盼神飞,蕴满了好奇和欣喜。这样的一身打扮,这样满是依赖信任的眼神,宛若雪蕊又活生生的立在了眼前!
覃楠兮神思恍惚,几乎期待面前的人儿会撅起嘴,对她佯嗔假怒的埋怨:“小姐你又耽搁到这时,咱们回去定是少不了被少夫人责罚了!”
然而,耳边传来的却是另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喋喋不休:“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这就不认识我了?可怜我一头替你照顾你爹,一头还要惦记你!昨儿听说你回来了,一宿未睡,巴巴儿等你到这会儿,你倒好,倒似不认得我了!”
被小飞一顿数落,覃楠兮猛然回神过来,匆忙收敛了伤感,反握住小飞的手,笑道:“我怎么敢忘了小飞爷…..”
“嘘!”小飞神色慌张的左右窥了片刻,才放下竖当在唇上的手指,撇了撇嘴道:“你爹不让我再这么没规矩,少教养了!你这么叫我,若让他知道,又要给我讲三天三夜的道理了!哎。”说罢,一声长叹,显得无限惆怅。
“我爹?”覃楠兮一面被她拖着入门,一面诧异道。
“可不就是你爹。也不知道我小飞这是拜了哪路的神仙,自在了十七八年,现在才遇上这么个大先生来教导我!”小飞唇角一歪,笑的无奈也遗憾。
“这话是从哪里说起?”覃楠兮一面好奇追问,一面搀挽着小飞,跨进覃府高深的门槛。前来迎接的两个下人,行罢了礼,便悄然取下车中的小小包袱,挽在手上,影子一般沉默而恭敬的随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的进府。若大的覃府,安然的睡在晚秋的黎明中,透着无尽的萧索和清冷。
转过堂皇的前院,眼前便是那条平日走惯的卵石小径。晨曦下,青白相间的圆滑小石上,落了极薄的一层白霜,远远望去,那极其熟悉的小路也陌生许多,细窄窄的一条青黑,蜿蜒向雾岚深处,仿佛深壑之上的幽细索桥,一头牵着遥远的阿米里山中疼痛的回忆,另一头则连着垂暮病笃的慈父。
低头忍住鼻翼的酸涩,覃楠兮望着自己沾满风尘的绣鞋,轻轻迈开脚步,笃定沉稳的踏入自家这幽深的侯门的深处,一任微沾泥尘的雪白裙裾,扫开小径上枯落的梧桐阔叶。簌簌的声响,仿佛是告别泣歌。
小飞满心久别重逢的欢喜,未留意覃楠兮的伤感,叽叽喳喳的应她:“还能从那里说起?我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回了长安,倒是很顺利的见到了覃大人。可是,覃大人他老人家见了我,硬说喜欢我的性情,非要把我留在他身边。”
覃楠兮立刻明白过来,父亲这是在刻意保护小飞,小飞知道司徒逸的行踪,父亲一定是已深知长安的暗潮涌动。他只有将小飞留在自己的眼前身边,不出覃府的门,小飞才能安全无虞。
心底暗暗感激着父亲,覃楠兮嘴上却淡笑着应和小飞:“有劳小飞替我在父亲膝前尽孝了!”
“哎,端茶递水倒没什么,何况还是伺候覃大人这样的人,我不是觉得辛苦,只是,只是你爹这人吧!哎……”小飞摇头苦笑,十分无奈。
覃楠兮笑问:“我爹如何?”
小飞双手一摊,极其无奈:“你爹非要教我读书识字!还说不知书则不知理!想我小飞长这么大,走南闯北,一个字不识,也未见的就不懂道理吧!哎。”
覃楠兮掩口而笑,想来是父亲病中无聊,抓住小飞,教她识字读书,以排遣心底的沉郁。随即打趣道:“小飞你真是不识趣,我爹爹可是名动天下的大儒,多少高宦名门子弟想拜师还苦于无门呢!你能跟在我爹爹身边,由他老人家亲自启蒙,还诸多怨言,当真是不识趣至极了!”
小飞惭惭一笑,一面挽着覃楠兮前行,一面低头随意踢弄着脚边的落叶,应道:“是,我也知道能跟在覃大人这样的人身边是福份,覃大人待人温和,对我可好了!只是,他非要我背那些‘关关雎鸠,在河之舟’,这实在太难了!”
覃楠兮笑道:“那是《诗》篇第一,孔夫子删三千古诗,留取精华三百。这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爹爹从这‘关关雎鸠,在河之舟’教你,正是因为这诗所应乃后妃贤德,女子之德行……”
“哈,后妃贤德?你爹说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说!”小飞转身停步,打断覃楠兮的侃侃话头。那语气神情活似抓住了她什么大把柄。乐呵呵接道:“你爹说你小时候读完这《关雎》,竟去质问你爹,这诗分明是男女相悦之歌,为何要牵强附会到后妃贤德?哈哈,想不到你七岁那么小就知道男女相悦!”
覃楠兮被她抢白,涨红了脸,无言以对。记忆却穿透十一年时光,回到那个暖洋洋的午后。
那一天,初回长安的覃楠兮,跟在陌生的亲生父亲身边习字读书。父亲不知她在苏长卿身边时已熟读《诗》,只从关雎开始亲自教授。覃楠兮满腹的陌生和挑衅,故意与父亲做对,因而才说起那样的话。
可是,父亲当时非但没有责备她,反而轻轻将她拢在怀中,笑道:“我的兮儿肯将心中所想所惑,直陈为父,是为父之幸。关雎一篇,确是君子淑女之歌。食色性也,男女相悦,天然自然,无需回避讳言。然而,为上位者,却不能只听凭天然,随任己心。天下事,有太多需殚精竭虑。君子所为,有些时候,甚至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担荷天下,护佑黎民,因而,君子淑女这最天然真挚之情之心,有时候也不得不隐在利于天下的贤德之后……”
那个时候,覃楠兮不过七岁,还不懂父亲那幽深的话语。她只觉的父亲当时悠远的目光,是那么笃定而泰然,仿佛其时窗外的日光一般,泽被天地,和暖壮阔。
“君子所为,甚至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原来,这是父亲终身的宗旨。原来父亲早在十一年前,就解释了他当初为何要割舍覃楠兮母女。解释了这些年来,他为何明知悖逆圣听也要力谏阻止先帝北伐西征。那么如今,父亲不惜她冒险,不惜与亲子对峙而立,定也同样是为这“担荷天下,护佑黎民”,同样是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覃楠兮只觉深沉的悲凉自心底油然升起,深深的心疼起病榻上的老父。眼下的事态,还允许垂暮老病的他“不可为而为之”吗?不自主的捏紧了小飞的手,覃楠兮关切道:“爹爹他可还好?”
“我不是都带信给你了?覃大人的身子还是那样,咳血症候是好了许多,可是虚弱就是没办法了,太医说,能这样维持已是十分不易了。”小飞随手揪起裙上垂坠的素丝珞子信手把玩,不解她的疑问。
覃楠兮点点头,柳七隔三差五就会转告她父亲的病况,因而这些她都知道。她这句“可好”,问的其实是时局,只是小飞不谙,她也只好明确的问:“我是问你,爹爹的学生们,就是那些之前常来的各部大人们,如今可还常来探望他老人家?”
“哦,那些人啊!没再见过了。覃先生如今也只有和我说说话儿!就连你那个嫂嫂,都常常跑回娘家去呢!”小飞不屑的瘪瘪嘴,手中的珞子在半空中一圈一圈儿的旋飞,素丝白光一闪一闪,晃的覃楠兮一阵阵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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