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长安县法曹吉温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尸体。
有人已经从死者身上的物品上,判断出对方的身份,现在派人去通知咸宜驸马府,只等驸马府的人来认尸了。
不管此人是驸马府的什么人物,他的死亡,对吉温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他刚刚被调到长安县任法曹,那是因为出去办了一件让当今宰相李林甫甚为满意的事情,李林甫有意提拔重用他。
但吉温也明白,自己想要得到进一步提拔重用,就必须表现出自己的才能,显示出自己对右相有用。
“李相与咸宜公主府关系如何,是此案的关键!”
吉温捋着须,面无表情地想。他站在叮满了苍蝇的尸体边,对尸臭味恍若不觉,目光专注,看起来是在寻找侦破的蛛丝马迹,这让跟在他身边的杵作、差役们都相当钦佩:这位新来的法曹老爷,当真是个人物。
“两箭自背后射来,一箭破肺,一箭穿心,穿心之箭,乃是致命之击。”
杵作将手从被解开的尸体上收回来,小心翼翼地禀报,旁边自有人将杵作的验判结果记录下来。
“箭是关键。”有人在窃窃私语。
箭自然是关键,这两枝箭制做极为精良,不是猎人们常用的那些射程不远的小箭,而是可以用于强弓的长箭。大唐官兵中用的制式箭,便是如此,但这箭的箭尾翎毛又有些不同,吉温是专家内行,可以判断出这种箭,应当是北方胡人中勇士所用之箭。
胡人在长安县辖地,射杀了咸宜公主府管事,这其中,怎么也都让人感觉到阴谋。
“来了,公主府管事来了!”
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有人打马过来,有人认识马上之人喊道。片刻之后,那人脸色不郁地出现在吉温面前,微微躬身:“法曹,某杨简,公主府管事。”
“杨管事可认识此人?”吉温抬了一下下巴。
“杨富,亦为公主府管事。”杨简只是看了一眼:“两日之前,与人一起出了城,说是去看城外的庄子,然后便没有了消息。”
“与人……是什么人?”
“那人自称是扬州进京赶考的士子,姓王,名启年,字心芝。”
“王启年……”
这个名字太大众了,吉温觉得非常眼熟,似乎自己在不少地方都看到过,而且他仿佛无处不在一般。
“杨富既是贵主府上的管事,如何能结交到扬州的士子,又如何会与他一起出城看什么庄子?”
吉温几乎是习惯性地问了出来,杨简脸色一沉,这个长安县法曹当真好没眼色,自己岂是他可以随意责问的!但想到驸马在他来前的吩咐,他强按住怒气:“王启年租了杨富的外宅,来时驸马遣人去杨富外宅看了,人已经不见了。”
吉温骂了一声,很明显,是伙骗子将杨富骗出了长安城然后行凶,至于那伙骗子与北地的胡人怎么会勾结上,那是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了。他瞅了一眼身边的差役,看到众人一个个缩脖缩脑的模样,心中便觉得烦躁。
又问了几句,终究拿不到什么有利的线索,吉温决定,还是回城中再看看。
一行人由延平门入长安城,就在城门在望时,吉温看到路旁野地里,一群汉子正呼三喝四地踢着足球。他眉头皱了起来,这时听得那群汉子中有人喊道:“郝七,你今日当值啊?”
郝七便是杵作,因为他从事的勾当实在糁人,故此少有交游。听得那人高喊,郝七扬头,用嘶哑的声音道:“有了案子,自然得当值,猫儿,你何时也改踢球,不玩鸟儿了?”
“玩你娘的鸟儿,爷爷我如今改踢你大爷的球了。”那被称为猫儿的汉子哈哈大笑,一颗光头分外显眼。
“是什么人?”吉温问道。
“如今城中有商户出资五百贯,欲办足球联赛,每坊各出一支,故此不少游手无赖都将此当成一门生计。那说话的名为贾猫儿,原是咱们长安县衙门里的一役夫,现在也辞了踢球——他都快四十的人了,家里有一个老母,却还没有娶妻,竟然去做这勾当。”
欲拍他马屁的差役低声说着贾猫儿的情形,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贾猫儿乃是斗鸡神童贾昌的堂亲,这个消息让吉温阴沉的面孔稍稍放缓,他还向在往这边张望的贾猫儿挤出了一个笑容。
“你如今都快四十,还跳个球,被球踢差不多吧。”郝七道。
“四十不能上场踢,却可以当教练,我蹴鞠踢得好,又懂斗鸡,踢球与斗鸡,道理原是互通。”
“那你们不在西市里折腾,为何到这城外来?”
郝七的问话只是随口而出,但是吉温的瞳孔却是猛然一缩。
确实,为何这些无赖们踢球不到西市或者周围的空地,非要跑得这城外来?
“城里酷热难耐,如何比得上此处,若是热了,只管到潏水里洗个澡就是。”
他们踢球之处,离潏水确实很近,而且西面有山,挡住午后的阳光,因此比较阴凉。吉温却不是轻易容易相信的人,他低低吩咐了一声:“让见过那王心芝的人来认认,这些踢球者当中,是否有王心芝的同伙伴当。”
那差役是他的心腹,闻言不动声色悄悄溜走,吉温不急着回去,便佯作看球,在那边呆着。旋即,他注意到一人:“咦!”
叶畅向他露出一个微笑,远远地拱手,而叶畅身边的善直则怒气冲冲地对他瞪着眼睛。
这两人竟然在此,让吉温心中顿时疑窦大增。他出去为李林甫办一件事情,堪察确认华山是否真有金矿,事成之后,李林甫便将他调到了长安县任法曹。从新丰丞到长安法曹,看似平调甚至略降,但实际上却是由外官转为京职,而且就在李林甫眼皮底下,要提拔起来就容易得多。
当初中上的偶遇,吉温认定善直是杀死他掾吏的凶手,结果公孙大娘身边的陈娘子自首领罪,在公孙大娘担保下,吉温只能让陈娘子去北海自首——这也是他有要事在身,不愿多生枝节的结果。可那时,他便瞧着叶畅与善直不顺眼了。
“叶畅……叶畅……原来就是‘夕阳无限好’的叶十一郎。”吉温缓步走过去,抿嘴笑了一下,这让他的鹰钩鼻子更为明显,那双阴沉凌厉的眼睛里,仿佛兀鹫看到食物一般。
叶畅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吉温。
这可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乃是大唐有名的酷吏,被他盯上的感觉,非常不好。
他与贾猫儿这几日都在此地踢球,为的是便于出入长安城,在事情办妥之后仍然在此,则一来是为了避免嫌疑,二来也好在此打探官府的动静。只不过叶畅想象力再丰富,也绝对料想不到,自己的熟人吉温竟然成了长安县法曹,而且奉命侦破杨富的命案。
“吉公如何有闲?”虽然心中暗自嘀咕,明面上,叶畅还是向着吉温行礼,很是客气地道:“不知吉公是否也愿来踢上几脚?”
“某不去踢了,倒是……叶郎君要不要随某走一走?”
叶畅心中猛然一凛,他从和尚那儿拿来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渍,以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不安。
这个吉温,难道说……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了?
“不知吉公有何吩咐?”心念电转,他来到吉温身边,跟着吉温,绕着球场慢慢散步。
“吉某自知性子阴鹫,惹人生厌,在回长安的途中,还与叶郎君生过冲突……吉某这种人,走到哪儿,别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唯独叶郎君却不计前嫌,主动与吉某招呼。”
吉温慢慢说着,脸上又露出笑,叶畅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明白自己的破绽在哪儿了。
吉温这种人,有谁会愿主动招呼,象善直那样,用铜钱大的怒目盯视才对,象自己这样对他又是笑又是行礼,其实反常!
事反常必妖!
“换作旁人,还可以说,因为吉某为官,其人为民,民见了官,总得致敬行礼,唯此方可安心。但是你可是名动长安的叶郎君,便是我这刚来长安没多少时日的小官,也听闻叶郎君二气元载、五诗动玉真长公主、足球戏风靡长安城的事情。有玉真长公主、太子宾客贺知章等人撑腰,你哪里需要对我这区区长安县法曹陪笑脸?”
说到这里,吉温的笑容变成了狰狞:“叶郎君,叶畅!当初我就说了,你必是不法之徒,如今我还要说,你这不法之徒,终有落入我手中之时!”
叶畅的心头狂浪翻涌:没有想到,仅仅是一件小事之上,竟然就让这个吉温想出这么多内容来!
他当真是大意了,或者说,在打了元载、卢杞的脸,弄成了足球赛,又替兄长初步报仇之后,他太过自负,有些小瞧此时的天下英雄了。
元载、卢杞,虽然在后来的名声都比吉温要大,但他们终究尚欠历练,还没有达到他们在原的历史中可以达到的高度。而这个吉温,却已经历练了许多年,心机深沉可怕,全然不是贺知章、张旭这样赤诚心肠的人可以比拟的!
他的心怦怦直跳,第一个念头,便是让和尚过来将吉温除掉灭口,但此地可不是荒郊野林,而是长安城外交通要冲,往来的人多得是!
第二个念头,便是撒腿就跑,和尚很够义气,定然会帮他挡住追兵,一时半会,吉温一伙肯定追不上他。但叶畅转眼又明白:天下之大,他又能逃到哪儿去?
“吉公这话,叶某就有些不懂了……”
无论准备如何应对,总不能一直沉默,因此叶畅心念电转,口里却说道。一边说话,他一边注意吉温,却发现当他目光投来时,吉温却扭过头,仿佛是有意避开一般。
“他为何要避开?是了,是了,方才他说的,都只是他的猜测推理,他根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而且,他此时只怕也没有将杨富之死的事情,与我想到一处,他只是在诈我!”
“正如他所言,如今我在长安城中,大小也是个名人,背后不说有贺知章、张旭看重,便是玉真长公主、二十九娘等宗室贵人那里也是有名号的,更何况如今城中各权贵都在筹划建足球队,不少人都等着延请我前去帮助筹建。他若有真凭实据,早就令差役捕人了,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所以才来诈我!”
自觉猜出吉温心思,叶畅苦笑起来:“吉公以为我是何许人也,路上与吉公的纠葛,不过出于误会,吉公一心为了朝廷,我虽不才,却也不是那种因小怨而忘公义之人。”
这话说得,让吉温脸直抽抽,他可是知道,叶畅在青龙寺佛塔上吟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后,一向对他关照看重的贺知章,可是直接称病不朝了。
“更何况,某在京城中,虽然侥幸小有名气,得诸位贵人看重,但并非某自己有什么领,无非是诸位贵人错爱罢了。某若是不知进退,以此倨傲,怠慢吉公,不但会让诸位贵人失望,还会给自己招来横祸。吉公……可不是什么宽厚长者啊。”
这句话说出来,吉温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无怪乎玉真长公主称你为妙人,果然,果然妙人!”
话音一落,他脸上的笑容就尽数收去,恢复到阴鹫森冷,压低声音,在叶畅耳畔道:“我终有一日,要将你绳之以法!”
他对叶畅的怀疑,没有丝毫减弱,相反,他越发坚信,这叶畅必然是不法之徒,即使今日不是,来日也将成为大奸大恶之辈!
说完之后,他转身离去,却又向一个心腹使了眼色,那心腹会意,只作是对足球感兴趣,留了下来,其余人便跟着他,向着长安城回去。
叶畅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看来……自己在长安,不能呆那么久了。
只要在长安停留,少不得与吉温打交道,被这条毒蛇盯着,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得尽快离开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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