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妩向公司请假三天,托同事登陆她的考勤系统,提交申报。
南妩照料宋怡入睡,回身听到手机震动,主任打来的,并且还有三个未接来电,均出自主任手笔。
南妩接起夺命连环call,主任劈头盖脸问她,“南妩,我看到考勤系统,你请假三天?”
“对。”
主任独断专行,“南妩,你是知道的,杭州活动虽然办完了,但后期有大量报道和推广工作,人手本来就不够,你的事假,我不能批。早十点部门开会,我要安排工作,你赶紧地回公司。”
南妩坐地上,侧脸贴墙,“我请丧假,不能来,对不起。”
她说完摁断电话,丢到一边。
南妩下午到医院拆线,没有通知梁君白。他陪南妩直到次日清晨,手机接封邮件便赶回公司上班,南妩体谅他的辛苦,在瑟瑟路边拦辆出租车,孤零零地去医院。
姑父被公安局刑拘,从立案到判刑要半年时间,大姑无法探监,成天坐床沿不说话,她颧骨高,如今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凹出两块干涸的阴影。
何晓虽非善茬,毕竟一场夫妻,宋怡爱他,追悼会定在事后第三天。
出席追悼会的人很少,南妩这一大家子之外,也就何晓所在保安公司的领导来此略表慰问。那是个年约六十的男人,精神儒雅,他买来花圈静放灵堂的角落,一来,就朝遗体鞠躬三下。
整场追悼会,宋怡是唯一伤痛欲绝的人,她放声地哭,伏棺材长久不肯离去。
南妩一身黑色连衣裙,袖戴黑纱,不晓得从哪里来的风粗粝如刃,她环抱起露在空气的手。何晓死了,他生前可否料到,千里孤坟,念他者谁,哭他者谁?仅有他最瞧不起的糟糠之妻一人而已。
你爱的,背离你;爱你的,你唾弃。
你爱的,是求而不得;爱你的,你绝不稀罕。
追悼会进行到绕棺三圈的仪式,南妩头稍微往下低,眼光就能触到何晓的尸身,他的眼脸五官。南妩记起一些事,她二十四岁,认识梁君白之前,她相过几次亲,但凡有一回妥协于父母安排,找个老实人,早早将婚事定下,只盼工作稳定之后去民政局领一纸婚书。那么,她或许会一生平安无虞,却势必寡有欢愉。
一辈子那么长,没有丁点的爱,叫人怎样甘心情愿,将日子过下去。
唯这一点上,她懂得何晓的心情。
追悼会结束,南妩感觉身体不适,下腹涌现出经期时候的那种痛,但又不太一样,时有时无。
“妈,车里太闷了,我走回家。”南妩说,“我随便在外面吃一口,你们晚饭别等我了。”
“你自己小心点。”
南妩穿街走巷,没有任何目标地游荡,她从小路出发,往高楼大厦的方向走。
有幢商务楼很高,南妩抬头望上,楼的顶尖宛如建入云层之中,看不清整幢大厦的全貌。敞亮的褐色玻璃间隐约可见钉了四个大字,字形大气状如行云流水,南妩无事可做,索性穿越一条繁忙的长马路,站在对面才看清这几个字。
——梁辰传媒。
她发呆许久,两边红绿灯已经过去几批人,她纹丝不动,只有一个想法:嗯,字不错,好看,不愧为总部。
继而,她混沌地回到马路这头,混沌地步进大厦,混沌地跟前台姑娘说,“你好,我找梁君白,你们梁总。”
前台扬起标准笑容,“请问您找梁总什么事?”
她鬼使神差,“随便聊聊。”
前台笑容一僵,大抵不好赶她走,但眼神已发生变化,像看个疯子,“您有预约么?”
南妩犯难,“没有。那我现在约。”姑娘刚预备拿笔记下,南妩补充,“约他五分钟后见面,行么?”
前台两秒没说话,笔生生顿在空中,“……我们没尝试过这种预约方法,恐怕不可以。”
南妩察言观色,估测她很盼望自己快些离开,“我走累了,能在外面坐会儿么?”
姑娘松口气,“您坐。”
南妩确实走不动,下腹疼痛的间隙愈发短。从前台姑娘的角度看,南妩坐姿优雅,屁股一半坐沙发里,手搭腹部,低头玩手机。
五分钟后,梁君白信步而出,天气转热的原因,他穿件短袖衫,肌肉如伏脉藏于薄衫之下,不会过分夸张,每分肌理都恰到好处。
“来也不说一声,吃闭门羹了吧。”梁君白翻过她的手臂,“拆线了?”
南妩点头,“又碰着那天看诊的医生,她还问我,你怎么没来。”
她以内敛眼光暗喻梁君白招蜂引蝶,梁君白一勾她鼻尖,“你告诉她,那个男人上赶着陪你,是你不要。”
“你工作忙。”南妩辩说。
“忙归忙,也分轻重缓急。”
“拆线不重要,至少没你工作重要。”她贤惠道。
指腹从淡淡疤痕掠过,他叹,“前肢都伤着了,还不重要?”
前肢?南妩警铃大作,梁君白拿她当宠物饲养么?
她眯起眼,“梁君白,你够了。”
“倒杯热牛奶,不加糖,送进我办公室。”看出南妩强撑精神,实则疲意已深,梁君白带她进公司,向目瞪口呆作歪头状的前台妹子落下句指示。
“早上参加追悼会了?”梁君白搜罗一只抱枕,垫到南妩背后。
“你怎么知道?”南妩喝牛奶,嘴边一圈白色奶泡。
他指指南妩左臂,黑纱轻飘飘别在袖臂上。
南妩闭眼往后靠,沉沉地呼吸,声音一点点轻下来,“嗯,开过了,早上。”
梁君白把室温调高,直到一个适宜温度,自书架拿只盆栽,小心搁置在南妩面前的桌子上。绿叶植物的清香直沁五脏经络,加之一室暖醺醺的,南妩没说几句话便昏沉睡去。
她印象里只睡了一时半刻,被梁君白摇着肩膀弄醒,醒来一看时间,才知睡梦中所谓的印象全不作数,她整整睡了两小时,若非梁君白叫醒她,南妩还有力气再眯会儿。
“做噩梦?”
南妩对上他担忧的眼,迷迷糊糊,“没呀。”
纸巾揩过她额头,霎时汗湿大半张纸,梁君白给她擦汗,“还说没有,流这么多冷汗。”
南妩未能十分清醒,怔怔由他揩汗,可就是擦不尽,她脸色必定难看至极,因而梁君白单膝半跪在她眼前,眼神淡淡焦灼。
“不是因为噩梦。”她缓了缓,气喘匀,“是疼。”
刚醒时还不怎么有感觉,过段时间,疼意如潮水涌来,她捂住下腹呈虾米形态弯腰屈膝。
她为缓解气氛,忍痛调侃,“你公司牛奶放多久,过期了吧。”
梁君白抱她去医院,惹得梁辰传媒上至领导层,下至保安奔走偷窥,似乎是这边一大离奇事件。
梁君白取车的时候,有人施施然走到玻璃窗跟前盯着他们,是个男人,他去趟洗手间回来,梁君白恰巧抱了南妩上车。
前台姑娘见到他,欠身说,“梁总刚才出去了,您可以留下信息,我代为转告。”
“不用了。”男人背对前台,直挺挺地望着梁君白发车的方向,他出神地张眼看,尽管连汽车尾气都散开了,只零星几辆车并排停放。
“那个女孩,是你们梁总女朋友?”男人问。
前台姑娘拥有良好职业操守,“梁总的事,我们不清楚。”
男人不再问,走之前,没留一句口信。
南妩躺担架上,一套繁复的检查程序过后,回到诊室,医生因循惯例问她,“疼多久了?”
“一个多星期……”她停住,眼神介意地瞟着梁君白,声如蚊呐,“疼的时候刚过经期,我想可能是月经引起的。”
医生得出结论,“卵巢黄体破裂,第一次么?”
陌生的学名促得梁君白开口发问,“什么叫……”
“不是。”
偌大诊室,清楚闻听南妩快频率的喘息,她牙齿打颤地一字一顿。梁君白谨言闭口,眉眼如浓墨沉着,听她说。
医生问她病史,“以前是怎么造成的,用过什么药?”
像是从一段遗忘的过去里搜罗记忆,南妩被桎梏住,长久没开口。
医生搁笔看她,梁君白轻唤,“小妩。”
“三年前,外力撞到腹部,大出血,动过手术。”
她断断续续,口齿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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