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长安房里, 圆圆坐在床沿上伸着一双肉乎乎的小胖手尽心尽力地给瘫在床上的长安揉腿。
骑马是个体力活,如果不想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位,就要适时地用脚撑住马镫使身体暂时腾空。今天马儿并没有跑,只是被陈若霖拉着出去溜达了一大圈而已, 但也不妨碍长安下马的时候腿软得跟面条一般。
圆圆给长安揉了半晌,见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一般,抿了抿嘴, 还是忍不住轻声道:“爷, 你现在对十五爷态度与之前不同了。”
长安静静地睁开眼睛,看着圆圆银盘似的脸蛋:“我与他关系不好,你心事重重,我与他关系缓和, 你更心事重重, 告诉我为何?”
“我担心你会出事。”圆圆停下按揉的动作。
长安笑了笑,从床上坐起身来,靠在床头道:“我出事那是早晚的事,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们, 原本一开始我便不该带你们来的,是我欠考虑了。如今骑虎难下,放你们离开怕是会落入对方手中, 带你们去福州, 只恐又是好进不好出。”
“所以你让我叫袁冲从随行队伍中挑人出来训练培养, 组建你的私人卫队。表面上看是要架空龙将军他们, 实际上,你是不想让陛下派给你的这支队伍折在福州是吗?大局为重,为免紧要关头自己成为软肋令陛下被福州那边掣肘,你现在就要装成鱼饵把自己抛出去吗?为何?我原以为不管如何爷你总归是惜命的,有什么值得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圆圆难得地把眉毛都耸成了八字形。
“你素来心有七窍为人乐观,为何此番却倒悲观起来?”长安不答反问。
圆圆沉默,少倾,似是想起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刚刚松开不久的眉头复又皱了起来,抬眸看着长安压低声音道:“陈若霖不是值得托付信任的人,更不是可以放下戒心与之同行的人。凭我有限的见识,我认为你跟福王的任何一个儿子合作都比跟他合作来得安全。”
“就这段时间我对他的观察来看,他对你算是手下留情格外开恩的。”长安道。
“他是这样,可能会无缘无故放过你,也可能会无缘无故杀了你。反正只要与他相关,在他给你真正的结局之前,你永远都猜不到自己最后到底会落得怎样的结局。”圆圆有些黯然道。
“看来真是被他吓坏了。没事,在他给你安排结局之前,我会先给他安排一个结局的。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长安道。
圆圆站起身欲走,忽反应过来被她带偏了话题,当即回过身来道:“爷,一开始我跟你谈论的明明不是这个话题。”
长安一脸无赖样:“咱俩谁跟谁啊,什么话题不话题的,兴之所至,聊到哪儿算哪儿。唉,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了,我先睡了,你出去记得关门啊。”说完翻身面朝床里睡下了。
这时外头门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千岁,吴王府来人了。”门外响起龙霜的声音。
“杂家睡了,你替杂家好生招待着,杂家明早再见他们。”长安道。
龙霜领命去了。
圆圆叹了口气,上前给背对着她的那人把被子盖好,带上门出去,唤了两名侍卫守在长安门前。
第二天长安起了个大早,虽然昨天骑马有些累着了,但睡了一觉起来,精神倒还挺好的。且因为身体疲乏了,昨夜也没有多思多梦,睡眠质量出奇的高。
站在自带的落地铜镜前,长安整了整衣襟,把腰带放宽了一寸。
开春天气暖了,衣裳穿得少了,腰带若系得紧,胸部便会十分突出。或许是遗传因素,她明明都这么瘦了,胸部居然还挺饱满的,真怕天天这么绑下去绑到最后绑出什么毛病来。
耳边传来手指在门扉上弹动似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是陈若霖那货。
长安漫不经心道:“进来。”
陈若霖推开房门,看着一身黑缎蟒纹官袍,修身玉立于镜前的长安,目光流连于她领子上那段白腻光洁的脖子,左颊上月牙儿若隐若现,道:“嫩得能掐出水来了。”
长安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将官帽端端正正地戴好,系好带子,这才道:“若是来请我与你共进早餐的,那就免了吧。味道固然不错,程序却繁琐,懒得费那功夫。”
“那你请我吃顿不费功夫的。”陈若霖靠在门框上,没骨头一般。
“楼下,荠菜肉丝面。”长安收拾好了,转身往门外走,对那倚在门框上的妖孽视若无睹。
陈若霖在长安经过他面前时伸出两根手指扯住她的袖子。
长安侧眸挑眉:“又皮痒了?”
“何时启程?再困在这方寸之地枯等下去,我恐怕需要自己找点乐子了。”陈若霖眸光明艳,白皙的肌肤红棕色的鬓发在晨光的映照下色彩鲜艳明快,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些。
长安却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了慕容泓。想起他刀裁般的鬓角工笔描绘的眉梢,想起他黑亮柔顺的长发在掌心滑过时,那丝绸一般的触感。
心中突如其来的空疼毫无征兆却又顺理成章地化作眸底的一抹水光,长安回过头去,眼睛一眨那抹浅浅的水光就消失在了眼睫间。她扯回自己的袖子,声音变冷:“不要在我身边搞事。你若不耐烦,可以先行离开。”
“我若舍得你,还用得着等你赶我走么?”陈若霖晃晃悠悠地跟在她身后道。
龙霜迎面走来,向长安拱手行礼:“千岁,吴王府的长史已在楼下候着了。”
“知道了。”
长安来到楼下,原本坐在厅堂里的两名中年男子忙上前见礼。
“二位远道而来,昨夜睡得可好?”长安落了座,一脸闲适地问两人。
“都好,都好。劳千岁挂怀。”周景深身为吴王世子私离藩地还牵连进了刺杀钦差和贩卖私盐的官司,这两人心知此番过来要从长安手里要人绝不容易,是以一上来便唯唯诺诺,姿态放得很低。
“早饭可曾用过了?”长安继续和颜悦色地对两人嘘寒问暖。
两人额头微微冒汗,恭敬地答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互看一眼。早就听闻长安这个太监不好相与,是故他现在表现得越是客气,两人心里便越是没底。
“既然二位都用过早饭了,就请去旁边用茶吧。”长安道。
许是见他态度委实和蔼可亲,一位姓吴的长史大着胆子上前道:“千岁,可否容鄙人见一见我家世子?”
长安笑眯眯道:“不急。二位来得委实凑巧,今日是杂家收平阳伯为义子的大好日子,在郡衙前面的广场上置了酒宴大宴四方来客,待会儿二位也随同前去凑个热闹,回来再谈周世子的事情不迟。”
打发了被她的话震到的两人,长安一回头,见陈若霖一手撑着颊侧,眉梢微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抿了口茶,扫了眼刚端上桌的汤浓鲜香的面条,拿起筷子道:“三日兄似是有话要说。”
“我在想,若是你再继续对那两个老家伙像刚才那么笑下去,我可能就要吃醋了。”陈若霖语意温存道。
长安偏过头吩咐吉祥:“去,给陈公子上碗醋。”
陈若霖大笑。
吃过早饭,长安漱了口,带齐了人整装待发,一回头却见圆圆身边只跟着袁冲。
“袁俊那小子呢?”长安骑在马上问袁冲。
袁冲板着脸:“他有点不舒服,在自己房里躺着呢。”
“装什么蒜?去把他给爷拖出来,待会儿爷还有差事要交给他去做。”长安骂道。
“是!”袁冲跑着去了,片刻功夫便扯了一脸不痛快的袁俊出来。
长安见这小子居然还敢瞪她,也不与他废话,直接带人离了驿站往城中行去。
官老爷下令要去郡衙前面观礼,平头百姓们自然无敢不从。因为人实在多,郡衙附近的街道都被人潮给堵塞了。
龙霜派人上前开道。
本来一个劲地往郡衙那边挤的百姓回头看到长安一行的阵势,纷纷退到路旁让开道路,一边观望着这支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就是九千岁的队伍,哪个是九千岁啊?”
“肯定是前头那个骑着黑马的,没见他身上还穿着龙袍吗?”
“瞎说什么,普天之下除了万岁爷还有谁能穿龙袍?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穿龙袍,怕不是嫌命长?八成是蟒袍吧。不过话说回来,传闻中都说这九千岁多厉害多不可一世,真人怎会这般年轻?除了脸上有道疤之外,还生得挺俊俏。”
“你可小声些吧,小心被他听见了派人把你拖出去乱刀砍死。能让平阳伯认他当干爹,这能是一般人吗?”
……
长安一行离郡衙还有一段路,郡守孟衢就带着大帮人迎了过来。
“诸位不必多礼。”长安坐在马上,看着在她面前趴了一地的官僚豪绅,笑容和煦,“诸位能拨冗前来参加杂家的认子大会,杂家深感荣幸。孟大人,场地都布置好了么?”
孟衢答曰:“回千岁的话,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甚好,那就请各位先去落座吧。”长安道。
一群人簇拥着长安到了郡衙前的广场上。
长安抬头一瞧,见广场靠北用木板垫高了一块地方,上头放着桌椅,大约是给她布置的。
下面长长地排了四排桌椅,面向中间铺着地毯的过道,过道尽头是一座木制圆台,台上放着供案。
长安下了马。
待她落座后,其余有资格在这样的场合拥有一张桌子的人也按着身份高低纷纷落座。
广场周围人头攒动,前来看热闹的平阳城百姓见在主座上落座的疑似九千岁的太监居然这么年轻,嗡嗡的议论声一下子比刚才高了一倍不止。
裘氏父子挂着平静表情的脸仿佛数九寒冬冰冻三尺的河面,生堆火在上面也未必能融化出一丝波纹来。
长安并没有苛求他们,她知道以他们以往在平阳城呼风唤雨作威作福的经历来看,此情此景下能维持这样的表情已经不错了。
众人各归其位,少了假惺惺的寒暄恭维联络感情,场面一安静气氛便立时尴尬起来。
孟衢假装看了看太阳的高度,起身对长安道:“千岁,吉时已到,典礼可以开始了。”
长安点头:“那就开始吧。”
孟衢道:“还请千岁起身,与裘伯爷一同去圆台上焚香祭祖,祷告天地。”
长安不动,狭长的眸子斜着孟衢,问:“孟大人莫不是疏漏了什么?”
孟衢将今日典礼诸般流程在脑中过了一遍,疑惑道:“下官不解千岁何意,还请千岁示下。”
长安斜倚在椅子扶手上,幽幽道:“杂家不是跟你说过,如杂家这般非男非女之人,乃是这世间的第三种人。既要做杂家的义子,那必得与杂家是同一类人才行,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裘伯爷还未净身,焚什么香祷什么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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