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长安独自一人在驿站后头的小树林里散步。
太阳还没出来,树林里光线昏暗晨鸟啁啾, 冷清而荒僻。
长安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地方,因为每当来到这样的地方, 总会忍不住思考人生的意义。就如这叶间的虫,地上的蛇, 还有枝头的鸟,从生到死,这短暂的充满各种彷徨痛苦的旅程, 意义何在?
推人及己, 自己活这一世的意义又何在?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对她来说已经不能算是什么问题,她现在最大的问题, 是她似乎已经丧失了寻找快乐的能力。
每天睁开眼的那一刹那, 涌入脑中的是茫然,进而空虚,然后才是桩桩件件等着自己去做的事情。这种感觉让她日渐崩溃。
她觉得两辈子自己都是孤独的,可是她不明白, 为什么在这里, 在此刻, 她需要再次重温被孤独掏空的感觉。
上辈子她用不停换男友的方式来排解这种孤独和空虚,这辈子,她又该怎么做?她又能怎么做?
慕容泓, 她告诉自己要和他彻底断了, 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可是……昨晚又梦见他了。
梦里他还是未亲政时的样子, 口嫌体直,傲娇得不行。笑起来唇红齿白眼尾柔软,有一种旁人没有的精致的青涩感。
好久不曾见他那样笑,梦里却依旧清晰得纤毫毕现。
长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一抬头,不期而遇一株白玉兰,枝丫清瘦骨朵亭亭,单薄优雅像是那个人的模样。
她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忽而侧眸向来路投去清冷一瞥。
一身红衣的高大男人摆造型一般靠在离她五丈距离外的一棵树干上,盘靓条顺艳光四射,让这略显沉寂的树林都亮堂了几分。
见长安投来目光,他展颜一笑,道:“很好看。”没头没尾的三个字,也不知是在说花还是说人。
长安发现这男人正常的时候,还真是挺养眼的。
“你老跟着我做什么?”她回过头,也不看花了,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
陈若霖跟上来,抱怨道:“这无聊乏味的日子让我浑身不舒服,只好看看能让我舒服的人聊以□□了。”
虽然知道此“□□”非是彼“□□”,但这并不影响长安想要抽死他的心。
见她不搭腔,陈若霖几步追上她,问:“今日有何安排?”
“看卷宗。”长安言简意赅。
“一堆废纸有什么好看的?”陈若霖身形一晃挡在长安前面,兴致勃勃地提议“不要做这种虚度时光的事了,我们去溱水上钓鱼如何?”
因为前路被挡,长安只得停步,仰头看着他好整以暇地问:“明明花点银子来去不会超过两刻时间就能买到的东西,却要费神费力亲自去钓,你这就不叫虚度时光?”
陈若霖垂眸看着她,目光如此刻悄悄穿透枝叶的阳光,浅淡而清透,道:“这世上的事无所谓值不值得,关键是从未曾领略到曾经做过这个过程。生命的奥义,不就在于对未知的一份好奇吗?小时候好奇海蛎饼的味道,成年了好奇女人的味道。站在海边好奇海上的风景,到了海上却又好奇彼岸的风景。若是没有对这些未知的好奇,我大约也只能好奇一件事了。”
说到此处,他故弄玄虚地停下,长安轻飘飘地接上他的话:“一口气不来,到底会去何处安身?”
陈若霖笑:“若不是身陷其中,怎能脱口而出?千万别想着死啊,你不好奇我们俩的孩子长什么模样吗?”
“我好奇你个鬼!”长安伸脚踢他。
陈若霖借势用足尖巧妙地一勾她的腿。
长安重心失衡向后便倒。
陈若霖上前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一脸得意地教育她:“站稳了再踢人呐!”
长安一拳捣在他胸前的伤处,在他吃痛的表情中一脸淡定地教育他:“伤好了再发春啊!”
陈若霖恬不知耻:“你以为我不想吗?只是见了你我就控制不住。昨晚的问话还继续吗?让我亲一下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今天亲脸颊就可以。”他看着她有疤的侧脸。
长安推开他,道:“这样的交易倒是合算得很,不过可惜了,我这个人,有洁癖。”
“你进了茅厕再出来,会觉得自己被茅厕弄脏了?”陈若霖问。
长安斜睨着他:“你把和自己上过床的女人比作茅厕?”
“若是觉得我不该这般比喻,那嫌我脏的你,又把她们看做什么?”陈若霖不答反问。
长安竟被他给问住了。
见她不说话,他弯起唇角,一针见血:“不要在我面前故作清高了,你我本质上根本就是一类人。”
长安面不改色:“不要胡乱攀亲,我跟你八竿子打不着,更遑论是一类人。”
“是,你看我像是只会掠夺的人,而你还会给予和施舍,所以你认为你和我并非同类。但是你难道没有发现,你不快乐的根源,就在于你给予和施舍的行为与你本来应该掠夺的本性背道而驰?若你天性善良,给予和施舍本身便会给你带来快乐。但是你不是,所以你才会在满足别人的同时因为委屈了自己而痛苦。放过自己吧,这世上你唯一欠她圆满幸福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只是你自己。”
长安又发现了陈若霖一个新的技能——蛊惑人心很有一套。若她不是活过两辈子,在心理年龄上比他成熟很多的话,在她本身如此茫然空洞的情况下,极有可能被他蛊惑。
对于有利己之心的人来说,他的言论听上去委实是无懈可击,而哪个人敢说自己完全没有利己之心呢?可惜她是个活过两辈子的人,这辈子和上辈子相比,多了什么少了什么,谁能比她更清楚?
她这辈子是比上辈子活得累,但是能结识慕容泓,钟羡,嘉容,纪晴桐,还有吉祥太瘦这些曾经真心对待她,如今也依然真心对待她的人,她觉得不亏。这种感情上的满足,不是上辈子那糜烂肤浅的肉体欢愉所能比的。至于她如今不快乐的原因,她以为,就跟她身上的疤痕一样,当初伤得深了,每逢阴雨天,总要麻痒酸痛地作怪一番。她和慕容泓之间的情伤不可谓不深,偶尔发作影响到心情和状态,不足为奇。
陈若霖这个男人或许真非池中之物,可是年龄和阅历是硬伤,他这点浅薄道行想要诱她入彀,还远远不够。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点头:“你说得有几分道理。”说罢转身,若有所思地往回路走。
陈若霖并不相信她真会如此轻易地接受自己的观点,所以他继续试探:“那,待会儿去钓鱼么?”
“不去!”长安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过若你有兴趣,可以教我骑马。”骑马这项技能,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还是很有必要掌握的。旁的不说,将来若真遇到需要逃跑的情况,也能应付自如。
“愿意为您效劳。”对陈若霖来说,他要的只是和长安相处的机会,至于是钓鱼还是骑马,都没分别。
这时龙霜寻了过来,见陈若霖又和长安在一起,心中暗自警惕,上前向长安行礼道:“千岁,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长安还未说话,一旁陈若霖便嗤笑出声:“那般粗茶淡饭,也配称作膳?”他转向长安,“驿站条件简陋,我让下人略备了些粗茶淡饭,千岁可要同去用些?”
长安便对龙霜道:“你自去用吧,我去瞧瞧这陈家十五的粗茶淡饭,与驿站的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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