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戴着面具,谁都不认识谁。
“我看那女人顺着河堤往上游跑,应该也是来了湄公河。头昏迷前也是这么说的,让她来你这里,应该是为了接应吧……”瞥见云娘越来越铁青的脸色,李云海挠了挠头,说到最后话音莫名地小了。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幽幽地睁开了眼睛。墨狼打量了一下身边的环境,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见无数水灯在船周围飘荡着,他突然意识到些什么,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李拓,把水灯都捞起来。另外,放只小艇。”
“你疯了?我不许!”云娘赶紧拦住李拓,“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仆人?你才刚刚醒过来,伤还没好又在发烧,怎么可以出去?”她凝眸瞪他。不待他回答,已经雷厉风行地往外走去,“我替你去找。”她知道他不是个会轻易暴露自己弱点的人,感情于他而言实在太重。
她走上木梯,墨狼叫住她。
船舱内外的几重光火都像是融入了雾霭中,叫人看不清面目,听不出真假,只觉得满身疲惫。
“麻烦你,不惜一切代价救她。”
许多个声音在交叠着,船身也在晃,云娘脚步一滞,没再说什么,扭头走出了储粮仓。随后李拓打开下层的舷窗,将水灯都捞了上来,李云海则一只一只拆开,又重新折好,从船的另一边放回河中。
绵长的夜,喧嚣的两岸灯火,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凉伊的意识已经很浅很浅,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整个身子都滑入到冰冷的河水中。然而下一刻,几乎是垂死挣扎着扑上来,死死地抓着山丘。
一切仅仅凭借着想活下去的微小的希望。
就在她再次滑入水中时,她听到一些谈话声。顷刻间,她已然清醒过来,想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跃出水面,然而倏忽间,她想到那日在寺院扮做和尚的何思尘的提醒——放灯日有鬼魅出没。这样深的夜,在如此僻静的地方,重重水草树丛间又怎会有人声起伏?
凉伊停住了,她深深地闭气,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头没入到冰冷的河水中。因为临近山丘,地下的泥土都很湿滑,她在不停的下沉,无奈之下只好将手臂伸入那湿润的沼泽中,以此来稳住身体。所有的动作都很小心翼翼,也很迅速。
等到人声近了,她才听清楚他们的谈话。
“墨狼应该是逃出去了。不过我看他受的伤很重,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微微静默后,另一道声音响起,非常的温柔,“做过头了,他可是号令一方的人物。他如果死了,你这省长也别想继续做下去了。”
明明是在说着相当隐秘的事,那声音却超乎寻常的坦然,而且隐隐中含着笑意,云淡风轻之极。
“他要是死了,以后的生意还好做些。”
“我们的走私交易一旦被任何一国的军方查破,那些势力不受挟制,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施行报复和掠夺,那时候,这个边境会越来越乱,谁都好不了。一旦引起国家的高度重视,那全部都完了。”那人轻笑着,“省长啊,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这次你就烧香拜佛祈祷他没有事吧。至于之前那场冲突,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就此了了这件事。”
“那苏家来的那个女人呢?我派了许多人去找都没找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要么让她彻彻底底地滚出贵会,要么就让她真正地人间蒸发。省长,交货日期在即,我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失望。”
“这个是自然的,小爷,只是……”
一语未尽,已叫人打断。夜幕中那人的脸含着温煦笑意,压住了唇,示意省长不要再说话。他的视线在四周逡巡,勾了勾手指,随即有藏在水树中的暗影对着水面开枪。“砰砰砰”几声后,河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他举手示意停止,视线一转,看向河堤上的山丘。省长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重重绿叶凭风而动,果然传出来几道细微的窸窣声。
缓缓地,又归于平静。
小爷抿着唇凝眉一笑:“出来吧。”
省长正觉奇怪,夜幕中却忽的传出来一声嗔怪:“讨厌,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话音落下。,一名女子划着小艇悠悠地驶过来。只见她红色旗袍,玲珑曲线毕现。长长的头发半浸在水中含着肌肤的女儿香,散发出诱人的味道。
小爷宠溺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总是这么调皮。”
云娘禁不住瞪了他一眼,眉目娇媚:“谁叫你食言的,今夜浴佛放灯,如此大好时节你却平白浪费,非要在这漆黑一片的地方谈那些破生意,还让我一阵好等,今后我可记住了。”
“你总是这么记仇。”
“我一向如此。”
像是吃准了她会这么说,小爷也不恼,只道:“不要闹,改天我再来哄你。今天夜深了,快些回去吧。”他正说着,叫来两个人护送她。
云娘恼怒了:“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你们走吧。我带了水灯来放,放完我自然就回去了。”她性子一贯泼辣,谁的账都不买。
小爷知她的脾气,也就因喜欢她这脾气,才多年来专宠她一人。
不过今夜确实不是好时机,他温柔地看着她,轻笑道:“好,这湄公河是你的地盘,谅谁也不敢欺负了你去。”
东风过境水面上荡起一层涟漪,小爷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山丘。云娘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放着水灯。在他离去后许久,水灯都漂向了远处,整个黑夜里再也没有了其余的声响,她才折回山丘。
她沿河探寻着凉伊的下落,在山丘唤着她的名字,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想到方才在树丛里躲藏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水下安静地过分,莫非沉下去了?
她心中一惊,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连忙跳入水中。
由着岸上的一点点火光,她看清了水下的状况。
凉伊犹如失去助力的浮萍,随着流波轻荡着。有鱼儿在啃她的脚趾,她却没有一丝反应。她纤细白玉般的手臂深深地插在沼泽中,嘴巴里含着芦苇管,借此吮吸着泥土里的空气续命。此刻她已经失去了意识,整个人都在水中摇摇欲坠着。
云娘惊得说不出话来,赶紧游过去拽她。
只拽了两次,她都纹丝不动,手臂像是嵌进了沼泽里,宛如大片芦苇荡中的莲藕细肢。云娘将她手臂四周的湿泥拨开,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从沼泽中拖出来,拉上了船。
凉伊紧紧地闭着眼睛,头发混乱地搅在一起,脸色苍白如纸。白皙的手臂上全是湿泥中是碎石刮伤的痕迹,无力疲软地垂在船身上,像是被抽去灵魂的娃娃。
云娘看了她许久,都不敢承认这世上竟然还会有对自己这么狠的女人。她赶紧摆着小船往回走,却惊讶地发现那条本该黑暗无光的红色大艇忽然间灯火通明,有巡逻的黑影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警惕着察看着四周。
她立在船头远远一看,心中已然笃定——是小爷。
小爷——贵会,乃至云南与各国交界处,不需要伸手就能夺人性命的鬼魅,鲜少有人看见过他的真容,他就是打着生意人的旗帜,控制几国经济大局的幕后黑手,许多接近权力中心的人都想要拉拢他,作为中饱私囊的最大仰仗。
各国派来的人暗杀他已经不在百次了,可向来无人成功,甚至连他真面都不曾认得。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最可怕之处不是坐拥滔天的权势和数不尽的财富,而是他深不可测的温柔,旁人总觉得他对她有七八分喜欢,但那其实也不过是演戏罢了,打着宠溺她的旗号,在湄公河进行不为人知的交易。
长长渡河,二百多个据点,三千多条船只,谁能看破他的局?
云娘愣了愣,冷笑浮上面庞。她弯下身,动作迅速地将凉伊背起来,贴着船身无声无息地滑落水中。
她奉命接近小爷之时,就已经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
……
储粮仓中一片黑暗,李拓和李云海贴着舱板听上面的声响。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夹杂着越来越多的脚步声,缓慢地将整个大艇都包围起来。李拓分神地听了会,回头看床上的人。见墨狼闭着眼睛纹丝不动,恍惚间好像失去了气息。他猛地愣住,疾步朝床上跑去,低呼:“墨狼?”
他跑到床前,听到墨狼很低的应答,气若游丝般,忍不住担心:“还好吗?”
墨狼没有说话,静默了片刻后睁开眼睛。李云海紧跟着翻过粮食扑过来,急声道:“有人下来了。”
李拓心里猛然咯噔了下,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的枪口上。就是这个瞬间,墨狼已经从床上一跃而起,指着窗口示意身边的人。
二人心领神会,只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我没事,撑得住。”墨狼朝他们点头,三个人的动作快如鬼魅般翻出窗子,没入水中的刹那,他们察觉到水下急促的气息。
云娘拉着凉伊从水下钻出来,及时地握住李云海黑黢黢的枪口,转手将他的枪按回腰间,低声说:“是我。”
李云海瞥了眼云娘身边的人,欣喜地对墨狼说道:“救回来了。”
墨狼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而这么一打量,只觉得动魄惊心。两岸光火照人,此夜歌声不寐。来人是做好了与他们久耗的准备,可凉伊现在看起来情况糟糕到了极点。
云娘催促着:“你们赶紧划小船离开。”
“今夜凡是任何船靠近岸边,恐怕都难逃一死。”墨狼望了眼水光中的波纹,无声息地托住了凉伊的身体。他手臂上的伤口再度裂开,血迹渗透了白色纱布。
李云海紧盯着舱内的情形,沉声道:“干脆杀出去得了。”说话间,他们几人都扒着船身,几乎整个身子都藏在了水下。
黑暗的储粮仓中忽然变得明朗起来,有人举灯沿着小楼梯走下来,仔细地观察了一阵,然后向上头报告:“粮仓中没有人。”
听到这句话,几人都松了口气。船下的铁锚在晃动,连带着他们几人都往一边倒去。李云海下意识地扶着照南,见他的脸色越发苍白,担心道:“将军,不如我们再上去?应该不会有人再……”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照南捂住了嘴。
只见粮仓的门再次被打开,这次是数十个人顺着梯子走下来。他们在粮食堆里仔细地寻找一阵,紧接着朝他们走过来。领头之人一阵踌躇后,摸了摸床边,试探着余温。
就在气氛紧张到无法呼吸的时刻,那人的视线移到窗口。
黑暗中,波涛汹涌的水下,伴随着船身的移动,他们几个人的身子都摇晃了起来。小四吃力地将腿勾住船下的木板,他身体健全却已经觉得很困难,然而危险还在一步步向他们紧逼。
领头之人将枪上膛指着船下,手指扣动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水下跃出一个人。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双肩上,圆润的胸脯在纱笼下若有若现,雪白的肌肤由着两岸的光火一照,只让人呼吸困难。领头之人呆呆地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子,不由自主地红了脸。片刻后,他将手中的枪收回腰间,恭敬地道了声:“云娘。”
云娘冷哼了声,含着重重的鼻音说道:“这么多的人,我以为是小爷下来才想捉弄捉弄他,没想到……”她摊了摊手,指着领头腰间的枪。
领头脊背一僵,赶紧将枪移到后腰,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属下不知云娘在水下,惊扰了,望见谅。本以为是有窃贼夜寝于粮仓,属下也是担心您的安全。”
“湄公河上下谁人不知我云娘,谁又敢放肆窃我?若真有人睡在这粮仓中,也定然是我的情人,哪有你为我赶人的道理。”她斜挑着媚眼将手递过去。
领头不敢轻慢,随即就将她拉上了岸,却是不甘心般又对着船下张望了眼。
云娘禁不住笑起来:“就算是还有人藏在那里,也是我的情人。小爷都不在意呢,你紧张什么?”在领头之人错愕抬头之际,她挤干了长发上的水盈盈一笑,“湄公河上下,敢在我船上的都是我云娘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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