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缨与她在桌边落座,不等发问,就听她道:“阿鸾,明早我便要启程,我知岐王殿下事务繁忙,要他不必饯行,你也好生休息,无需为我劳驾。我……是特地来跟你告别的。”
“这么急吗?”时缨讶然,“殿下赶路辛苦,何不在灵州多休整几天。”
“不必了。”宣华公主叹息,目光里盈满哀伤,“多留几日,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我还是及早动身,以免在大梁境内耽搁的时间越长,越不舍离去。”
她望向时缨,恳求道:“阿鸾,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沿路作的那些画,可否赠予我两张?”
时缨当即找出所有画纸,全部交给她,无数安慰的话到嘴边,最终却只剩一句:“殿下保重。”
“你也是。”宣华公主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厚厚一沓纸张抱在怀里,起身告辞,“再会,愿有生之年,你我还能重逢。”
时缨送她出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适才返回屋内。
不多时,青榆归来,时缨好整以暇地问道:“‘正事’说完了?”
青榆没好气地瞪了旁边偷笑的丹桂一眼,无奈道:“娘娘,您就别拿奴婢寻开心了,庄将军只是对奴婢说了些灵州的事,比如集市上有哪些物美价廉的店铺,以及……”
“瞧把你紧张的,我又不是刑讯逼供。”时缨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这里也没什么要帮忙,你们下去歇息吧。”
“是。”青榆行礼告退,迫不及待要跟丹桂算账。
两人走后,时缨继续翻书,不知过了多久,她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你喜欢读兵法,书房那边还有许多,明日可以抽空去挑选几本。”
时缨全然没有发现慕濯是何时回来的,一抬头,就见他站在床前,正垂眸看向书页:“此处的批注有些问题,应当修改为——”
书上字迹繁多,他俯身指给她看,随着这个动作,沐浴过后尚未干透的发丝滑落,拂在的她颊边和脖颈处,微微发痒。她一动都不敢动,待他说完,才不着痕迹地往床榻里面挪了几分。
“以前跟舅父学过一些,后来得英国公提点,还隔三差五陪明微推演沙盘,也算没有荒废。”她续上方才的话题,冷不丁看到他领口处的锁骨,赶忙移开视线,欲盖弥彰地揶揄道,“倘若殿下不嫌弃我外行,愿意收我为弟子,我倒是挺想更上一层。”
“阿鸢难得有求于我,在下岂敢不从。”慕濯在她让出的位置落座,“习武的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先容你休息两天,中元节之后,早晨便要起来随我去校场。”
时缨:“……”
难道他真要亲自教她?
她挣扎道:“殿下,听说灵州有位顾将军,我久仰其名,她……”
“你想见她,明日和我去营地便是。”慕濯一眼看穿她的想法,“但她忙得很,平常待在军中,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都要回家陪伴夫君和女儿。”
时缨:“……”
她认命地选择放弃。
又随意聊了片刻,倦意袭来,她侧身躺下。
慕濯适时熄灭灯烛:“睡吧,明天从军营回来,我们就去龙兴寺。”
时缨轻应一声,突然想到什么:“殿下,明早我们还是送送宣华公主吧,她不喜欢太大阵仗,只有我们两个也好。”
她和他算是宣华公主最后的朋友与亲人,至少能给予她些许慰藉。待出了灵州,向北越过阴山,很快便要进入北夏境内,她着实不忍宣华公主孤零零地离开。
“我是打算送她一程。”慕濯没有拒绝,“无需兴师动众,你我就站在城楼上,她若回头,便知有人还记挂着她、盼望她归乡。”
时缨闭着眼睛道:“然后我们去军营,你不让顾将军教我功夫,总不能拦着我约她击鞠吧?我和她一队,你我抽空再来比一场。”
“好。”慕濯自是答应,“阿鸢,这次有旁人参与,我不会再中你的计了。”
时缨莞尔:“那就放任我摔下马吧。”
慕濯:“……”
她还真是有恃无恐。
“改日我想去趟集市,将从京城带来的东西变卖一些。”
“我陪你,边境之地鱼龙混杂,胡商尤其诡计多端,你和青榆丹桂未必能应付。”
时缨正待点头,却忽然玩心大起:“让管家他们跟着我不也一样……”
“阿鸢,我才是你的夫君。”意料之中被他打断,还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似乎在强调自己的身份。她弯了弯嘴角,莫名地,总觉得看人前一本正经的岐王殿下吃飞醋非常有趣。
怕他较真,她没有再出言逗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意识消散前,却蓦然想到,这张床榻好像是梦境里她借着醉酒,对他……霸王硬上弓的地方。
时缨心头一跳,喃喃道:“殿下,以后如果我在这间屋子里喝酒,你定要在我酩酊大醉前阻止,或者离我远一些。若不然,我怕你……”
清白不保。
末尾几个字没说出口,她便沉沉坠入梦乡。
慕濯疑惑地望着她的睡颜,良久,确认她不会再接上后半句,才笑着摇摇头,在她身畔躺下。
黑暗中,他望着头顶的幔帐,竟生出些许不真实的感觉。
他已经记不得独自在这里度过多少夜晚,相伴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噩梦,祖父病逝,外祖父谋反,母亲悬挂在房梁上,崔将军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还有时缨一次次离他而去。
但如今,朝思暮想的人安静地躺在他身侧,她将与他并肩穿过重重黑暗,寻找当年的真相,让那些奸恶之人悉数伏法。
在驿站时,他也未曾想现在这般清楚地认识到,往后醒来,眼前都不会再是空旷冰冷的房间了。
他轻轻地扣住了她的手。
如同在漆黑中踽踽独行许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星辰与篝火。
-
翌日,时缨一大早就起来,与慕濯策马赶往城门。
和亲的队伍在天未亮的时候就已动身,两人登上城楼,刚巧望见宣华公主的马车驶出不远。
朝阳初升,为群山镀上金边,大队人马沐浴着晨曦,走向大漠草原。
宣华公主坐在车中,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掀起窗帷,朝身后越来越小的城墙望去。
她看到城楼上相携而立的一双人影,不由地怔住。
突然,那少女抬起手臂,对她挥了挥,似是在做最后的送别。
她坐回原位,刹那间泪如雨下。
却不由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据说背井离乡的远行客,只要家中还有人候着,就定能去而复返。
时缨、岐王、还有远在长安的母亲和弟妹们,这么多人挂念着她,她必定会再度归来。
待队伍走出视线,变成微不可查的黑点,时缨收回目光,忽然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萧成安、庄益、还有其他熟悉的将士,原本慕濯给他们传话,要他们过些时候到城门口集合,一同前往军营,却不料他们提前抵达,自发登上城楼,默然为宣华公主送行。
有人叹道:“是我等无用,未能将北夏打个落花流水,才要连累公主殿下一个小姑娘牺牲至此。”
话是这么说,但众人心照不宣,皇帝与主和派消极避战的态度才是罪魁祸首。
八面透风的地方,他们无法出言不逊非议皇帝,只得恨恨道:“待将来踏平北夏国都,我定要擒获北夏的皇帝老儿和那吃里扒外的国师,为公主和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走吧。”慕濯不动声色道,揽过时缨的肩膀,和她先行下了城楼。
时缨今日穿着骑装,婉拒了坐车或者与慕濯共乘一骑,却是独自策马跟在他身边。
她头一次以王妃的身份去军营,不想给人留下娇气碍事的印象,再说这一个多月虽然都在路上,但她也见缝插针地练习骑术,丝毫没有生疏,还比从前大有长进。
出城后,她骤然提速,宛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
到达目的地已临近午时,进入营地,立即有将领前来迎接,将岐王和王妃引至帐中。
此处是朔方军的大营,在北疆的整条防线中处于核心地位,和其余散落在周边、规模较小的营地互相策应,一旦某处有敌情,这里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调兵支援。
得知岐王回到灵州,各营地都派人过来述职,汇报近几个月的情况。
时缨面带微笑,与他们逐一见礼,只字不提安国公府,仅报舅父的名号,以林家的外甥女自居。
顾珏将军也在其中,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劲装,眉目间自带英气,和梦里的模样分毫无差。
时缨心生感慨,与她交谈后,彼此一见如故,立时相约有空一同击鞠。
众将士见她性情随和、平易近人,与岐王相敬如宾,纷纷接纳了她。
他们才不管她是什么公府千金、谁的前未婚妻,只要岐王喜欢她,而她也对得起他的珍视,他们便会以王妃之礼待她。
待寒暄过后,说回正事,时缨本想主动回避,却被慕濯叫住:“想学兵法,闭门造车可不成。在座各位都是此间行家、军中栋梁,难得相聚在一处,你听一听他们的见解,必将获益匪浅。”
旁人见状,也都没有异议,既然岐王和京中回来的同僚们都信任她,他们自是不会怀疑对方的眼光。
反而听闻她要学习兵法,更将她看作志同道合之人。
会骑马、会击鞠、对兵法有所涉猎的王妃……和他们的设想还真是南辕北辙。
时缨安分守己地坐在一旁,听他们依次汇报事务,慕濯有条不紊地回复,为他们部署下一步的工作,自始至终游刃有余,尽显运筹帷幄的从容。
从前在杭州的时候,她年纪太小,未曾见识过舅父与将领们议事,梦境中又因“她”的躲避,视角受限,无缘目睹慕濯在军中的模样。
而今看着他与众人问答自如,不由心想,他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艰难的考验,才以十九岁的年龄得到现有的一切,以及将士们的心悦诚服。
不知不觉,时间悄然流逝,等到众人散去,已是申初。
顾珏留在最后,将一封密信交给慕濯:“殿下,这是北夏的线人传来,臣怕耽搁军情,已事先看过。因陛下答应和亲,北夏也暂且休战,近日都没什么异动,但那位国师却以患病休养为由,连续两个月缺席朝政,实则暗中带领一支精锐南下,无人知晓他意欲何为。”
第68章 她绝不能让他再度落入险……
关于那位国师, 时缨自是有所耳闻,若非他为北夏皇帝出谋划策,便无今日南北对峙的局面。
大梁上至皇帝群臣、下至黎民百姓提及此人, 皆恨之入骨,称其通敌叛国。
他是用兵高手,但却从不亲自领军作战, 这么多年,即使是慕濯也未曾见过他的真容。
听闻他破例离开北夏国都,时缨不由心神一凝。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次只怕是来者不善。
慕濯取出信纸, 顾珏接着道:“北夏国师生性多疑,此番秘密行动,更是慎之又慎,线人为免暴露, 之后没有再冒险传信, 但前些日子, 在阴山一带巡逻的将士们发现熟悉的记号,应是线人偷偷留下, 证明他们已经抵达此处。臣派麾下士兵扮做采药人,在山里搜寻了几天, 也找到几处记号,只是北夏人马神出鬼没, 臣的属下怕打草惊蛇, 未曾继续深入。”
“我三月出发回京,消息传到北夏国都,快马加鞭只需一个月,如果他想趁我不在灵州的时候作乱, 压根不必拖到此时。”慕濯默然计算日期,“但从陛下答应和亲,到线人传来密报,时间则是刚刚好。若无意外,他亲自出马,带人埋伏在山里,多半是要对宣华公主下手。”
顾珏一怔,立时明白过来,不禁啐道:“这狗杂碎……”
慕濯转而看向时缨:“阿鸢,你如何想?”
时缨略作迟疑,回忆方才他和将领们交谈的内容,试探道:“北夏狼子野心,千方百计挑起战事,陛下选择和亲,他们定会大失所望。那国师许是计划偷袭宣华公主,嫁祸给灵州守军、甚至殿下,反过来说是你们冒充北夏人袭击和亲队伍,只为接走公主、中止和亲事宜。随后,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谴责大梁不是诚心求和,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
屋里静默了一瞬,她以为自己说错,连忙道:“我只是猜测而已。因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那国师才会亲力亲为,再者,如何能让一群真正北夏骑兵做出‘汉人假扮的北夏人’的模样,恐怕唯有原本身为汉人的国师了如指掌。”
顾珏面露欣赏:“娘娘能想到这茬,着实令末将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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