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白飒爬起来,恼火地把头伸出车帘外。
却只见白芷青白着一张小脸,愣愣地坐在驾驶位上。在马车前方,那四匹“大奔”的脑袋旁,站着一个剃得光溜溜的秃脑壳。
听到他的问话,肖恩转过身来。白飒这才看到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
男孩因为受惊过度而脸sè煞白,一双大眼睛乌黑乌黑的,满是惊恐。
“石头!”
车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奔过来,一把将那个男孩抢进自己的怀里,上上下下摸索着男孩的身体。
“你怎么样?石头,有没有被撞着?哪里疼,告诉娘。”妇人紧张地絮叨着。
男孩看到母亲,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肖恩赶紧替那男孩回答他的母亲:“他没被撞上,我及时……”
那母亲猛地抬头瞪向他,眼神里的愤恨让肖恩住了口。
这时,车后方又挣扎着走过来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那老人似乎腿脚不便,小女孩正费力地支撑着他。
“石头娘,石头怎样了?”老人气喘吁吁地问那妇人。
妇人警惕地看看白飒,又瞪了白芷一眼,然后单手抱起男孩,另一只手牢牢搀住老人的胳膊,引着他向车后走去,不再理会白飒等人。
“怎么回事?”
白飒一边问白芷,一边看着那一家人离开。
在马车后方不远处,是一片废墟——这里在战前应该是一个小村镇,此时则早已成为一片瓦砾场,唯有官道旁的一栋二层小楼逃过了劫难。
此时,楼前聚集着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
“这、这孩子……”白芷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显然,他也被吓得不轻。“……突、突然窜了出来。要不是肖公子……”
肖恩走过来,冷冷道:“你的车速太快了。”说着,白了白飒一眼。
白飒并没看到他丢过来的白眼,他还在看着那一家人。
见那一家人走过来,几个妇人迎上去接过老人,一边低声询问那个妇人。剩下的人见白飒在打量他们,便全都警觉起来,小心地将那一家人护在身后。
看着他们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白飒不由摸了摸鼻子,扭头吩咐白芷减慢一些速度,重新缩回车内。
“这里应该离渡口不远了。”他道。
车内,郑太也隔着窗户在看那群妇孺。他们当中,那个残疾老人是唯一一个成年男子。
“那些……”
郑太的话还没问完,白飒就已经猜到了,接过去说道:“那些男的肯定是被拉去当兵了。”
这时,只听车外白芷轻轻吆喝了一声,马车缓缓启动。
郑太猛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扔出窗外,扔向那群人。直到马车走出了一段,才有一个孩子挣脱母亲的手,犹豫着上前捡起那只钱袋。
马车缓缓向前。
雷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白飒眯眼望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郑太手托腮帮,默默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一时间,车厢里只听到车lún滚动的声音。
半晌,郑太看着路旁三三两两走过的前越士兵喃喃低语道:“希望她们的男人也能早点回去。”
白飒抬眼看看他,冷笑道:“不可能。看到那些越兵没?跟他们当初一样,现在吴国是战败国,他们得替我们几个国家服劳役,怎么着也得过个三五年才会被放回去。”
“没有国了。”忽然,雷轻声道。
郑太和白飒不由对看了一眼。
可不是嘛,已经没有什么吴国了。当然,也不再有越国、雷国……
越接近渡口,路边返乡的吴人就越多。
面对昔日的敌人,急于归乡的前越士兵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默默赶着自己的路。
而那些返乡的吴人却是心怀警戒。只要有人靠近,他们就远远躲到官道两旁的荒田里去,等来人走远了,这才重新回到官道上继续赶路。
见白飒的马车过来,那些人又纷纷逃向荒田。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实在跑不动了,便呆呆地站在原地,满怀恐惧地望着马车。
郑太不忍地低下头,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却摸了个空,便抬头问白飒:“你的钱袋呢?”
白飒从怀里掏出钱袋,默默扔给他。
郑太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钱,向那个孩子扔去。
孩子似乎没想到会遇到如此好事,不禁愣了愣,然后赶紧弯腰捡钱。
几个胆大的孩子见此情景,便追着马车跑了几步。
郑太又扔出一把钱。
这大大鼓舞了那些孩子,又有更多的孩子挣脱大人的手,加入捡钱的行列。
看着那些孩子,白飒嘀咕道:“就这点钱,你能救得了几个人?”
郑太掏出最后一把钱看了看,答道:“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他把钱再次撒向那些孩子。
而让郑太没想到的是,那些钱很快便导致了一场小型争夺战。最后,甚至连大人也参与了进来。
马车继续前进,将那场纷争留在身后。郑太郁闷地叹了口气,放下窗帘说道:“但愿他们能早点安居乐业。”停顿了一下,又感慨道:“幸亏战争已经结束了。”
“结束?”白飒扬扬眉,冷笑道:“只是暂时的而已。不是我瞧不起人类,只要还有人活着,就总还会有战争。”
“为什么会有战争?”
忽然,角落里传来雷低低的声音。
白飒和郑太扭头看去,只见雷盯着在风中飘动的窗帘,目光显得迷离而恍惚。
“为什么?”白飒的冷笑更深,“因为人之劣根本性,因为人的贪婪**!”
“怎么说?”郑太不解。
“你没瞧见刚才的混乱吗?没捡到钱的想要捡到,捡到钱的想要更多,那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字:抢!而谁又愿意让别人抢走本来可能会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于是不可避免就有了战争。所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就是这个道理。”
“早知道我就不扔那些钱了,”郑太后悔道,“或者平均给他们每人发一文也是好的,那就不会有这场混乱了。”
“未必。”白飒摇摇头,“有一句俗语你别忘了,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一文还想两文呢!可每人手里就只有一文,怎么办呢?还是只有一个字:抢。我看,最后难免还是会变成战争。”
“那,按照你的说法,就没办法阻止战争了吗?”
白飒的解释让郑太大惑不解,这些理论大大违背了他的平生所学,可听上去似乎又很有道理……
他暗想,等回到家,一定要跟老师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白飒咧嘴一笑,道:“所以啊,我从来就没瞧得起人类过。”
“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一样。”郑太嘀咕着,又抬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有消灭了人的私欲,才不会有战争。”
“消灭私欲?!”白飒哈哈大笑,“你觉得这可能吗?”
“可能!”郑太郑重地点点头,“只要教化世人,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礼义廉耻,那就不会再出现像刚才那样的事了。”
白飒从来就不相信教化的功效,冷笑道:“连孔夫子都说‘食sè吾所欲’呢,想要让人类断绝私欲,除非你不是人。”
他看看一直没吱声的雷。雷仍然以迷离的眼神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是在若有所思。
“你怎么看?”白飒问。
雷眨眨眼,以一种类似自言自语地声tiáo轻声吟唱道:“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日不得闲……”
白飒浑身一震,两眼不禁放光,接着唱道:“……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于是,在冬日那似醒非醒的朝阳下,在离怀南古渡不足三里处的坑洼官道上,响起一阵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歌声。
“……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注:李宗盛词)
***
一江春水向东流。
由于铜山的阻挡,怀河在距离古渡口上游几十里的地方向北拐了一个“门”型的弯,然后又在下游几十里的地方,被十万大山夹道形成的险峻峡谷重新迫向东方。因此,水流相对平缓的怀南古渡便成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它还是吴越边境时,肖恩曾经来过这里。但即便是在那时,这古渡口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聚集过如此之多的士兵。
当他看到那些前越士兵拥堵在刻有“怀南古渡”四个大字的石碑下,焦虑不安地相互询问时,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而当他站在马车上,越过众人头顶远远看向渡口,却只看到码头边一片密密麻麻的褐sè郑军制服后,预感顿时化作现实。
“看到什么了?”白芷问他。
肖恩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警告身后车厢里那些“劫持”了他的人。
这时,白飒也探出头来。
“又怎么啦?”
他不耐烦地一抬头,却正好看到一个人影如鬼魅般飘过人群头顶的上方,向着马车飞来。
一个虽然满头白发、却其实并没有那么老的“老”太监……
白术!
“坏了,快跑!”
白飒大喊一声,也顾不上郑太和雷会怎样,推开肖恩就跳下马车,没命地往人群里钻。
肖恩毫无防备,立刻被他从马车上推了下来。
也幸亏车旁挤着不少前越士兵,他又是一个练家子,反应快,这才没被摔个狗啃泥。
狼狈地站稳身形后,肖恩愤怒地转过身去寻找白飒的人影,却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身材干瘦的白术拎着白飒的脖颈,就如同一只鹰隼叼着只肥美的大白兔般,从人群的头顶又飞了回来。
白术……那个整天挂着谦卑笑容的唠叨老太监竟然是个武功高手!
肖恩惊讶地大张着嘴。
也难怪那个小太监会有如此身手了。
他还没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身后又传来一阵盔甲叮噹,扭头一看,那些前越士兵早就分到了路的两边,中间露出一队盔明甲亮的王家卫队。
队伍正中,郑王铁青着脸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威严地注视着那辆斜在官道旁的马车。
此时郑太也钻出了马车。看到父亲,他赶紧低了头默默下车,站在一边等着父亲的发落。
郑王勒住马冷冷看着儿子,见郑太垂着脑袋一付认命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言不发地挥挥马鞭,立刻有人拉来一匹马。
郑太垂头丧气地爬上马背,那人却并没把缰绳递给他,而是当他是个孩子一样替他牵着马,把他领到郑王的面前。
郑王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绕过他驱马向前。
郑太只得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经过肖恩身边时,他歉疚地看着肖恩,刚想张嘴,却只听郑王又是一声冷哼。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赶紧垂下眼帘,任由父亲的侍卫牵着他的马默默前行。
另一边,白术一抖手,白飒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接砸进马车车厢。
白飒重重地摔在车厢板上,直撞得眼冒金星,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知道,这一回他可真是把老爷子给惹火了,所以也没敢叫疼,只是乖乖躺着装死。
白芷从来没见白术发过这么大的火,吓坏了,赶紧上前跪倒,哀求道:“师傅……”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白术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
“爷胡闹,你也跟着胡闹?!”白术嘶声喝斥。
白飒听到巴掌声,再也顾不得装死,连忙爬起来冲白术叫道:“您别为难他,都是我的错……”
白术不理他,只是狠狠盯着白芷道:“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你不知道有很多人就等着这样的机会吗?!你……”
白芷直起腰,梗着脖子道:“爷回去就能安全吗?还不是一样要提心吊胆过日子!”
白术抬腿就想踢飞这小子,可看看他那委屈而倔qiáng的眼神,却不知怎么就是抬不动那条腿。他长叹一声,又轻轻掴了白芷一耳光,道:“你小子又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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